瘦石孤花蕴清雅

时间:2022-08-15 06:40:39

【摘要】南宋文人姜夔创作的《扬州慢》流名千古,赏析从词作章法角度切入,从用字的色调、语态、用典、造境等方面细绎,上下阕分合有致,如瘦石孤花,浑融清雅,耐人寻味。

【关键词】姜夔;瘦石孤花;清雅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南宋文人姜夔,生卒年不详,身历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这一时期,主要处于宋金隆兴和议(1164)后相对太平的时期。宋孝宗迫于太上皇高宗以及主和派大臣的压力,北伐失利后,转而厉行休养生息,励精图治,形成“乾淳之治”的局面,为这一时期的政治稳定奠定了良好的经济基础。姜夔生活在这样一个年代,对于一个落魄文人而言,无疑是生逢其时,可以让他专心做一个职业文人,醉心于他喜爱的乐律、书法、诗词,而不必过分忧心时运。

隆兴和议后十二年,时值孝宗淳熙三年(1176),姜夔二十出头,正是青春张扬、意气风发的年纪。在这年冬至,姜夔路过位于宋金边界、淮水南岸的扬州,触景生情,创作了本首慢曲。

词上阕以“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起首,入词即亮出扬州城名扬四海的声誉,唤醒历史记忆中富庶的老扬州印象,使人脑海中顿生向往钦慕之情。由此缘故,令人自然生发驻足体验的豪情,“所至必吊古”(陆游《远游二十韵》),文人大都喜欢如此,就有了“解鞍少驻初程”的幽情雅兴。正所谓“远游无处不消魂”(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在壮游的第一处驻足地扬州,“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刘勰《文心雕龙》),感触必然会有,至于是何种感触,且让我们追随白石道人的游踪来体察。“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此处“春风十里”化用杜牧《赠别》诗中“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典故,从满眼弥望尽是青青荠麦来看,所到应是扬州城的外城,平畴旷野,禾麦繁茂,作者着意在这一幅丰收在望的景象吗?答案是否定的。转首来看词前小序,“淳熙丙申至日,余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在冬至节气这一天,经过扬州时,前夜雪过天晴,入眼除了荠麦外,应该还有皑皑残雪。在阳光白雪的映照下,在寒风的吹拂下,荠麦之青,愈见其青翠。小序中千岩老人即萧德藻,对姜夔一生影响颇巨,既是恩师,又兼月老,还是自己的叔岳丈。千岩老人数十年后读到此词,认为充满“黍离之悲”,作为南渡中兴的前辈文人,萧德藻的切身体会更为深切直观。“黍离之悲”典出《诗经・王风・黍离》,白石词中弥望的青青荠麦,即表征了“黍离之悲”中的“黍”。农作物本无情,然而它的生死荣枯代谢,却非常容易与家国的兴衰相联寓。像“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春望》)、“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新唱不胜春”(李白《苏台览古》)等,不一而足。城池遭劫后,千村寥落,生灵涂炭,人烟稀缺。在百业待兴之际,农业的基础地位凸现,饥民载途,只有庄稼才能让他们手握恒产安居乐业,才能让他们生活下去。在扬州城附近,本应是村落星罗棋布,一派人烟鼎盛的气象,而现在放眼望去,尽是离离庄稼,从侧面也反映了战乱对整个城市的深重影响。这些荠麦,在曾经兵燹的土地上生长,此前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百姓的流离失所仓黄颠沛,都掩盖在青青荠麦下。国家虽未亡,然而金瓯仍残缺,南渡文人张孝祥《六州歌头》词描述甚切,“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虑及此,焉能不生黍离之悲?

接着追随白石游踪,进入内城,“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宋金会战,金兵曾两次洗劫扬州城,铁蹄践踏之处,城摧池毁,残垣断壁,民不聊生。战争对一个边界要塞的危害,足以使之元气淹息,沉闷萧条数十载!毁坏的城池,幸存的高树,仿佛劫后余生的有情物种,借暗寂的死水、疮痍的枝干,无声地控诉着战乱的罪恶。“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刘义庆《世说新语》)扬州百姓对战争的厌恶之情自不待言,尤其面对的敌军是异族侵略者。“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八字,情景俱现,勾勒出一幅晦暗败落的芜城迹象,令人情绪悲抑,不忍进一步踏入。从夜雪初霁的清晨,一路走来,除了荠麦的青,绝无鲜色,并且雪之洁、麦之青、池之废、树之秃,共同营造出清冷之境,为下文“厌”字张本,写景抒情如盐入水,化入“不隔”之境。“渐黄昏”点出时辰,冬至日的黄昏,比往日来得要早一些,落日的余晖,浸染芜城的雉堞。“清角吹寒”,作为宋金边地,戍守的号角按时吹响,角声如常,然而白石道人凭借敏感的神经,却听出了其中的清寒,听出了侵人肌肤的寒意。这寒意要远胜于冬至的綦寒,它笼罩并弥漫渗透了整个城池,而整个城池,寂无人声,是一座“空城”!至此,上阕歇拍。

回顾上半阕,起首意兴薄发,翩翩青年,白马游侠,驻足名城扬州,未曾想到会是如此遭遇。随着游踪的推进,日色的推移,白石的情绪也逐渐沉郁,完全淹没了开始的意兴,心理落差之大,掩映纸间。“春风十里”、“荠麦青青”,成了这半阕招摇的绿意,与入城后的晦暗、号角的清寒呼应,冷色系画面氛围和谐,并且动静相衬,更见城池的静穆深沉。清雅之境,正在此溢出。

过片之后,转入下半阕。“杜郎俊赏”,四字迸出,仿佛在上半阕冷清的氛围中,跃出一抹艳红。小杜的倜傥风流形象,在有唐一代深入人心,并且又在扬州作过推官、掌书记,因此白石突然想到杜牧,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三百多年前,晚唐的扬州城,虽说国势倾颓,但在大厦将倒前的晚景中,回光返照,这一抹绚烂还是烧得艳灿。扬州的繁华富庶依旧延续着名城的辉煌,小杜公余游走秦楚楼馆,极尽声色能事。白石调转思维,玄想小杜现在重返扬州,一个“惊”字,将三百多年的落差放大千万倍。扬州城的破败萧条程度,令他心惊骨折。这还不够,白石继续让步,“纵豆蔻辞工,青楼梦好”,一样的才情,一样的媚艳,却“难赋深情”,为什么呢?屡经战乱的城池,百姓已经丧失了昔日繁华名城的自信心理,整个城市仿佛失魂落魄,吹不起半点涟漪,能苟活着做一个太平犬已是满足。失去城市自信心的支撑,青楼歌伎的媚眼,也仿佛强颜作乐。潇洒如小杜,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会感到了无意绪,甚至想逃离,怎有闲情吟诗作赋?“难”字之后,情绪转入消沉。“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三百多年过去,风物依然存在,玉人无踪,波心荡漾,月光兀自倾泻,“冷”字仿佛伴着月辉,洒下满湖的凉意,凄寒了整个画面。甚至在这种气氛的笼罩下,波心的荡漾也不过是死水微澜,最终归于静寂。接下来白石思绪忽转,定睛于桥边的红芍药,发出“年年知为谁生”的不解花语,并由此作结,令人陷入质问的迷思。下半阕后部分,“难”、“无”、“谁”三字组句,否定、疑问交织,白石胸中的块垒愈积愈厚,又无渠道发泄,情调低沉凄寂,而桥边红花的介入,无疑在整体清寂的背景下平添一抹殷红,引人眼球,骚雅无限,昭示着白石道人心中的美好期盼――小杜时代的扬州,何时会重现?

同为江湖派的文人张炎,在《词源》中评价姜夔词“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可谓知音心语。清代文人郭在《灵芬馆词话》卷一称姜词“一洗华靡,独标清绮,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磐”,不仅“清”(如瘦石、清笙),还要“绮”(如孤花、幽磐),又绝非俗艳华靡,与张炎所见略同。总括之,通过以上细微赏读,本词上下两阕各如瘦石绮花相衬,通篇亦是清雅浑融,达到了高度的美学境界,起到了绝佳的审美效果。白石词之耐人玩味,正在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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