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的灾难

时间:2022-08-15 06:07:47

“真理”的灾难

沈君山是台湾雅称的“四大公子”之一,其余三人是连战、钱复、陈履安。对“公子”之类,我向来是畏而远之的。以我的农民出身观之,“公子”也者,无非是系出名门、纨膏粱、养尊处优,好玩、会玩,间或也会玩出点名堂,如此而已。及至读了沈先生的《浮生再记》,我不禁为我的“阶级偏见”无地自容!沈先生的文字真叫好,而沈先生的本业是物理学,是美国马里兰大学的物理学博士,后来是台湾最年轻的理学院院长,退休前是台湾清华大学的校长。散文写作于沈先生而言完全是“无意插柳”,然而“柳竟成荫”!

沈先生七八岁的时候,第一次听说了《列子》里的《愚公移山》的故事。其时,美国富裕民主,是令人向往的理想之国。但去美国要渡过太平洋,千难万难。童年沈君山想到,既然地球是圆的,中美各在两端,从地心打个洞穿过去,不就到了?要做成这件事自然十分困难,关键“在理论上”是成立的,因为“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就像愚公当年所说“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一样,地球还是那个地球,“并不加增”,何苦而穿不透?

六十多年之后,沈先生在《浮生再记》中回忆起这件童年趣事时写道:“做愚公第一代的英雄幻想鼓舞着我……于是,每天下了课,我就在后院开始挖洞……这样挖了七八天,洞已有半人多深,中间又下了场雨,积了些水,渐渐地不容易挖了。一天傍晚,正在挥锄勤挖时,一个不小心,连锄带人跌进了泥坑,浑身污泥不说,手脚都湿滑了,竟爬不出来,奋斗了很久,还是出不来,终究还是小孩,呜呜地哭了起来。”

沈先生把童年的这次挫折戏称为“真理的灾难”。沈先生终生对那些漂亮的“理论”保有警惕,或是拜童年这次“跌落泥坑”的遭遇所赐?“在理论上”可以被证明的事,却可能与客观规律相悖,与人的经验世界相悖,从而造成灾难。1958年钱学森运用自己掌握的光学、力学知识,从理论上论证了粮食最高亩产可达五万八千五百斤。钱学森的论证“在理论上”也许没有问题,理论的推论往往设定极端理想的条件和状况,具体到钱氏的推论,这样的“理想状况”是“植物如果能利用太阳光能的30%,并且植物的五分之一是可食用的粮食”,而这两项条件即使以现在的科技水平也是“神话”,遑论当时。于是,“在理论上”成立的“真理”就远远偏离了客观经验的“真相”,我们为这种“真理”付出的代价是人类历史上罕见的饥荒。值得深思的问题还有,都是在美国拿的博士学位,本业都是“物理学”,沈君山和钱学森有大致相似的学术背景,怎么在对待“理论”的态度上差距就那么大呢?

的《愚公移山》是“”年代的“老三篇”之一,曾经是人人会背,老妪能解。有了某种“颠扑不破”的、且“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理论”作先导,再加上愚公的“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的英雄气概,人定胜天,何事而不可为呢?可惜的是,愚公并不能真的“移山”,《列子》中关于愚公的神话最后也只能请出神仙收拾残局:“(天)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认为自己能“移山”的愚公,只不过是忽视客观规律,犯了严重的主观妄想妄动症。用沈君山的话来说,“我当年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掉进泥坑,他却叫整个中国掉进泥坑”,这个“他”究竟所指为何,沈先生行文很含糊,似乎指的是“愚公”,但沈先生接下来的两句诗却是:“只为一人幻新天,遂教万民皆刍狗。”

2008年汶川地震期间,“大师”余秋雨“含泪”劝说因校舍倒塌被掩埋致死的学生家长不要去上访时,用的理由之一便是:地震达到8.0级,“理论上”所有的房屋都会倒塌。有了这种“理论”的支持,调查汶川灾区倒塌校舍的司法程序终未启动;甚至曾经承诺的对全国学校校舍的检测和加固也至今未见切实执行。难怪,谁能保证下一次地震不是8.0级!于是,良知依然在沉睡,等待着更多的灾难、更多的母亲的眼泪去唤醒!

不过,今年智利“2・27”特大地震(8.8级),还有最新的新西兰“9・4”地震(7.1级),已证明“余大师”的“理论”是灰色的。

【原载2010年9月12日《羊城晚报・花地》】

插图 / “理论上明天是晴天…” / 奥古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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