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与仇恨

时间:2022-08-14 01:32:55

齐鲁晚报·生活日报总编辑蓝海特邀我写个后记,当时心情可以用两个“惊”来表达,一是“受宠若惊”,一是“胆战心惊”。“受宠若惊”自然好理解,一位《齐鲁晚报》的普通读者竟然受到如此高的礼遇;“胆战心惊”,因为本人深知自己胸中那点墨水的深浅、浓淡,自己写文都经常出错,咋给全国晚报都市类报纸综合竞争力排名前3位的齐鲁晚报所编书籍写后记?真有点诚惶诚恐,自然就胆战心惊了。

婉言谢绝不成,只好硬着头皮将书稿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标点不落地拜读一遍,受益匪浅。于是写就此篇,后记恐怕是算不上了。

合上书稿久坐凝思,笔者以为自从人类诞生那天起,便进入漫长的无文字时期。人们连比划带吆喝,再后来用摆石子、编草棍、砍树皮等办法传递信息,给绳子打结记事最为普遍久远,难怪中华民族对“中国结”情有独钟。面对没有文字的纠结,先人们没有等待,苦苦寻觅中寻找突破,“……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乎,汉字横空出世,“天雨黍,鬼夜哭”。笔者常想,“天雨黍”大概是上苍对人类的一种奖赏吧,而“鬼夜哭”瘆人的同时叫人费解。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鬼面对问世的汉字咋也哭得稀里哗啦?是惊恐的哭,还是欣喜的泣?是担心人类通过汉字识破它的伎俩而感到悲哀,还是为芸芸众生终于摆脱混沌、能够运用文字传承文化而赞叹不已呢?

不管咋理解,鬼对汉字的问世绝对是带有“敬畏”之情、之意、之心的。鬼尚且如此,何况人乎?华夏儿女几千年来,对汉字一直“顶礼膜拜”。

话说前些年,香港街头。一位来自内地的小伙子逛街累了,于是将一本崭新的杂志垫在路沿石上,一屁股坐在上面。很快,走来一位看起来非常有智慧、恬静、优雅的老太太,她谦和、恭敬地和小伙子商量:“先生,我能否用手中的檀香扇换您身下那本杂志?”小伙子立马起身,大惑不解。老太太忙解释道:“杂志上有字,字是有神灵的,我们不能……”没等“亵渎”两字出口,小伙子面红耳赤,拔腿而逃。

再说宝岛台湾,除了有阿里山、日月潭等名胜古迹令人流连忘返外,还有一道景色可能不被我们关注,那就是无处不在的敬字亭。宝岛同胞要销毁带有文字的纸张时,要先在敬字亭前正衣冠、焚香,嘴里连连说着忏悔、歉疚的话语,最后,双手恭恭敬敬地将纸张投入敬字亭中焚烧。

两件小事,我常常想起,日久天长,在我心中,对汉字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于是,我阅读报刊、书籍时通常把书桌擦得干干净净,读完后码得齐齐整整,绝不随意扔在桌子上。出售旧报刊时,也是捆扎有序。由此,我以为凡是从事出版工作的人们,对于汉字,第一要务就是要树立“敬畏”心态,自然标点符号、数字、计量单位等都属于敬畏范畴。

反观现实,横向看我们对汉字的敬畏度远不如香港、台湾、澳门同胞,纵向说也不及我们前辈那么虔诚。这种态度结出的果子自然差错、误解误用比比皆是,“无错不成书”、“无差不成报”也成了人们自我调侃的口头禅。

面对如此环境,我们在讲政治、树导向、讲大局的同时,更要讲对汉字的敬畏。我以为,文字工作者撰写稿件或者面对大样,首先要敬畏面前的文字等一切信息。其次,要带着对读者的敬畏之心。因为他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他们用辛苦挣来的钱购买我们制作的精神食粮,你不敬畏能行吗?再次,读者把出版物当做标准、范本,我们将差错放了出来,无疑要影响读者对出版物的敬畏感了,久而久之,读者会敬而远之。

我还以为,只有在“敬”之下产生的“畏”,才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大样里可能隐藏着一个个差错大敌,才能有意识地去“校杀敌人”。

提到“校杀”,必讲“杀青”。“杀青”一词来源于先秦时代。当时人们在竹简上写字,由于竹简表面是油质的,不易刻字,而且容易被虫蛀,所以先人们就把竹简放到火上烤,这道工序就叫“杀青”或“汗青”。到了秦代,定稿时只需削掉竹青,在竹白上写字就行了,这一道手续也叫“杀青”。“杀青”完全可以用“烤青”、“去青”等字代替,但先人们独独用“杀青”表示定稿,恐怕也暗藏着视差错为仇敌之意,唯有用“杀”才能最大限度地表明一种态度。

“校”,形声字,从木交声,本义“木囚”,即古代木质枷、桎。枷和桎都是两片对合用于囚禁人的,古代学者借这个“对合”义表示“比勘”、“订正”,再加上囚禁之人实属敌人,因此“校”是再合适不过了。学校的“校”也包含校正学生思想、品德、行为等意思。

到了西汉成帝时代,负责校注经传、诸子、诗赋的大夫刘向提出“校雠”一词。“雠”,会意字,左右各一个“隹”(隹,象形字,像鸟侧形,本义“短尾鸟”)。两个“隹”中间夹一个“言”,会意为“对鸣”,继而引申出“对答”、“对头”、“仇敌”。“校”,就是据同一本书的前后互证,以校是非;“雠”,就是据同一本书的不同“版本”相对照(一人持本,一人读书,若冤家相对,曰雠),以校异同。

到南北朝,“校勘”取代狭义“校雠”(专指文字比勘订正)。“勘”取“甚力”的含义,即表明校书工作当下大工夫、下全力。

现在通行称之为“校对”,取其校出差错,继而改之以成为对的。

然而,新中国成立之初,“雠”作为“仇”的异体字被打入冷宫。异体字,指跟规定的正体字同音同义而写法不同的字,如“孜”是“考”的异体字,“雠”是“仇”的异体字。新中国成立之初,在汉字简化的同时对异体字进行广泛整理。1955年的《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收异体字810组,淘汰异体字1055个。由于诸多原因,公布之后又作了几次调整,前后将29个异体字从冷宫中拉了回来,并作了简化。它们分别是:阪、挫、断、蘸、晔、普、诃、艏、铀、划、绘、诓、雠、翦、邱、於、澹、骼、彷、菰、溷、徼、薰、黏、桉、愣、晖、凋、镕。

“雠”的起死回生,让文字工作者无不欢欣鼓舞。因为“雠”特指出版物中的校对,而“仇”的对象就比较宽泛了。由此可见,新中国出版人对出版物上的“差错”是同仇敌忾的。对此,我们在校雠中,不仅要满怀对“敌人”的仇恨之情,还要抱着若是放跑“敌人”便仇恨自己的心态,同时始终保持高度警惕,用怀疑一切的双眼去审视可能暗藏、隐身的一切“敌人”。

“敌人”藏身之处都是有规律可循的,“敌人”的变身术也是有套路可找的,高明的校雠者常常会直捣“虎穴”,按一位名编说的“打开书稿,差错直往你眼里蹦”,否则“敌人”横行你也会视而不见。齐鲁晚报·生活日报编撰的《辨字析词》,是集全报社上上下下数百报人几十年经验教训而成,因此对文字工作者来说是本很值得认真学习的书,是需要带着敬畏之心去研读的书。

我期待着……

(作者为山东省新闻出版局干部、全国校对专业委员会专家库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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