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行草木间系列之一

时间:2022-08-12 04:04:39

伊戈尔,科普托夫在《物的文化传记》中写到:物的传记可使本来暧昧不明的东西浮现出来。在文化交流过程中,物的传记可以证明人类学家经常强调的一个观点:和接受外来思想一样,接受外来物品过程中重要的不是它们被接纳的事实,而是它们被文化重新界定并投入到使用中去的方式。以这样的眼光来看待17~18世纪的中国茶叶在世界范围内的流动,它就不仅仅只是一条商路的拓展、财源的通道或者仅仅是欧洲日常生活习惯的改变。

这一期间福建武夷山的茶叶有两条流通途径:一条通过陆上茶叶之路北上,经晋商之手,最终抵达俄罗斯的首都莫斯科;另一条则通过“海丝”南下,经由荷兰商人的辗转贩卖,最终抵达英法等欧洲国家,在17世纪至19世纪初的两三百年间,福建出口的茶叶一直在东西方的交往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茶叶划出了一条族群疆界,它为我们界定了“他者”,同时也成为满足“他者”对东方的神秘想象的身体体验;茶叶对西方“身体”的改造与重塑,茶叶的流入使东方不仅以其绚丽的外表使欧洲为之目眩神迷,而且也是潜入欧洲整个躯体的一种存在,从其身体内部源源不断地将白银吸收到东方:18世纪由茶叶、丝绸和瓷器在欧洲掀起的“中国潮”使中国成为西方人眼中的理想化的“异托邦”,西方人相信一个“为身体健康而开出治疗措施”的国家也能成为“诸种社会之秩序的典范”帝国。在此意义上,由中国东南沿海延伸出来的两条贸易通道(海上丝绸之路与陆上茶叶之路)上的物质流动,成为了西方对东方物质文明顶礼膜拜的朝圣之旅。

从2007年10月起,笔者先后4次到过武夷山,对晚清民国时期武夷山地区的茶叶贸易进行了人类学的田野调查,目睹了武夷岩茶与武夷红茶的采摘与生产制作过程,从人类学的角度撰写出“人行草木间”系列。

沿河的廊道上,用长木板架设了坐凳,还用碗口粗的木柱沿廊道直立溪边的廊柱横架成了坐凳的靠背。“美人靠”是村民们休憩、品茶、谈天的公共场所,两三条土狗横卧在临河的街边打着盹。这里的狗对游客早已见惯不惊,听到脚步声只瞄你一眼,头都懒得抬,并不怕生。

仙美酒店是全村最高的一幢建筑,为了与村落的整体风貌保持和谐,外部也装修成了明清古民居的风格。从强烈的阳光中走进阴凉的店内。光线一下还没调整过来。然而一片殷红已抢先映入了眼帘,是柜台内一坛坛的杨梅酒,少说也有20坛。渐渐地,周围瓶瓶罐罐里的蛇酒、茶叶以及袋装的红菇、黑笋等土特产也在光影中浮现出轮廓――杨梅酒是农家自酿,非得要在当地才能喝到这种味道。每年5月份山里杨梅成熟时,这里家家户户都会进山采摘杨梅来泡酒喝。由于野生杨梅太酸不宜鲜吃,拿来泡酒却是别有一番滋味,于是杨梅酒也成为了下梅村的土特味道之一。顺着窄窄的楼梯上了二楼,木雕花窗户里透进来的阳光里让人生出“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的遥想。进得三楼的房间, “吱呀”一声推开窗户,青白色的天空下灰瓦屋顶密密匝匝,一片连着一片,高低错落有致。一墙之隔的是全村规模最大的建筑一邹氏祠堂:翘角的屋檐上,蹲了上百年的瑞兽仍忠于职守地守护着古老的院落,大门顶上雕刻精美的“门当”,历经风雨的瓦当仍不声不响地展示着邹氏曾经的显赫。

学者们在讨论“白银资本”的同时,另一个相应而生的问题就是“西方为什么能够(暂时地)胜出?”最常见的解释就是,西方将从美洲掠夺而来的白银转化为资本,积极地用于技术变革和生产投资;而同一时期的清政府和中国商人却没有如此的眼界,白银流入中国后大量被用于贵族阶级的奢侈享受,商人们在发财后纷纷买田置地,成为坐享清福的地主。

下梅邹氏,在康乾时曾是闽北一带赫赫有名的巨富,民间曾流传民谣“浦城一半朱、崇安一半邹”。根据《崇安县新志》记载:“康熙十九年(公元1681年),武夷岩茶茶市集崇安下梅,每日行筏300艘,转运不绝。经营茶叶者,皆为下梅邹氏。”邹氏的主要商业合作乃晋商车辋常氏。在武夷山做岩茶贸易的晋商较多,但最早来到武夷山贩茶的,是山西省榆次市车车辋镇村的常氏。乾隆二十年(公元1 755年),清政府限制俄商赴京贸易。中俄贸易统归恰克图一处,一时恰克图成为我国对外贸易的“陆上码头”。车辋常氏审时度势,为保证茶叶质量,一反过去由货主送货上门的做法,携带雄厚资金,在武夷山购买茶叶,组织茶叶生产,并在下梅村设茶庄,精选收购当地茶叶。下梅邹氏抓住商机,积极与常氏合作,在下梅村的芦下巷、罗厝坊都设有茶焙坊、茶库,雇请当地茶工帮做,使下梅成为崇安最大的茶叶集散地。而下梅村这一座座气势恢宏、雕梁画栋的古建筑群,也大多是在邹氏经营茶叶鼎盛时期所建。

暮色中的下梅古建筑群

邹氏祠堂建于乾隆五十五年(公元1790年),占地约200多平方米,为砖木结构。由邹氏茂章、英章史弟合资修建。祠门饰有“木本”、“水源”的篆刻砖装,意即宗法血缘有如木之本、水之源,生息相关。祠门前设有拴马石、抱鼓石,供前来祭祀始祖的后代驻停。祠内供有祠规、家祠史略的碑刻。主厅的两侧为厢房,楼上为观戏台。,站在“四水归田”的天井里,无意中瞥见我脚下一方小小的“排水口”,竟被主人独具匠心地装饰成了一枚铜钱的形状。如今, “铜钱”已经爬满了青苔变得难以辨认,繁华如水毕竟东流去。

住在下梅村的日子,习惯了晨起时站在阳台,手捧一杯热腾腾的岩茶啜饮,那还未完全散去的雾,透过晨雾的朝霞撒在层层叠叠的屋顶瓦片上,激起一片迷蒙的金色光芒;下雨时,倚在窗户上或靠在河边的廊桥边听瓦上的舞蹈,雨帘中有燕子轻快的身影,一闪就飞进了屋檐下面筑的巢;顺着青石板的石阶走下去,就是悠悠流淌的当溪了。顺着溪水流出去的茶叶。茶叶贸易换回的白银,还有那居住在深宅大院里的女子的唱叹……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溪水流进下梅村的地方,亦是村子的尽头,如今是一家古董店。厅堂的正上方高悬着镇店之宝――清代董天工为下梅船帮题的“民舣轩”匾,岁月的沉积已经使木匾变得暗淡,透过斑驳的木纹,依稀可辨认出“乾隆”的字样。而在乾隆年问(公元1736年~公元1796年),这里却是人声鼎沸、香火旺盛的妈祖庙。清代下梅村茶市飘香,水运业繁荣,为祈求茶叶运输一路顺利,船帮乃共同集资修建了此庙,以祭祀水上保护神妈祖。它同时也是排工们吃饭和休息的公共场所,据古董店老板讲述,民国时每天仍有好几十的排工在此吃饭,另有一位老妈子常年住在这里给大家煮饭、烧茶水、缝补浆洗衣物,使排工们每天疲惫归来时有饭吃、有茶喝。老板兴致好时,还会扯开嗓子唱上几段排工号子,号子是小时候从父辈那里听来的。尽管人去船空,不见了商人,不见了思妇,不见了浪子,不见了阿娇,古老的歌谣却仍在传唱着茶叶流淌中的爱恨别离。走进古董店来,老板会邀您喝茶。你接过茶去,低头欲饮时才惊觉那茶具竟是有名的兔毫盏。这“色黑如铁,银斑如星,器重如铁,击声如罄”的兔毫盏,原产自宋时的建窑。盛在兔毫盏中的大红袍汤色黄亮、醇香扑鼻,伴着桥下潺潺的流水声,再多饮几口只怕是要“醉茶”了。然而兔毫盏带来的惊喜还只是一个小前奏,再定睛细看,茶盘里静静地摆放着更为罕见的木叶天目碗。乌亮的黑釉里躺着一枚金黄色的枫叶,叶脉清晰,用手指触摸感觉得到凹凸不平的树叶纹理。茶水一倒进去,那枚枫叶立时便活了起来。让人疑心是刚刚摘下来扔在茶碗里的。

“鸡鸣晨光兴,祥云夹出于灶烟”,从下梅村流传的这首民间歌谣里可以想见当年的热闹与喧嚣,而如今,这里仅剩下这些规模宏大的古建筑群供游人去凭吊那逝去的繁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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