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宇访谈:《万有引力》是拼出来的

我觉得《万有引力》值一亿。这部电影值得三百万人去看。

小品拼盘式的国产爱情电影向来走的都是立意奇巧、清新隽永的路线。从《爱情呼叫转移》《命运呼叫转移》到《全城热恋》《恋人絮语》，虽然制作越来越用心，《全城热恋》甚至还产出了过亿票房，但总的来说，这个大方向没有变。人们总认为拍现代都市爱情电影，场景也好，服装也罢，包括人物造型等等都是手边现成的，有必要在制作上那么烧钱么？就算有大投资，也宁可用来请明星花在片酬上。慢慢地，此类型电影就形成一种固定印象：大杂烩，急就章，场景因地制宜，造型因陋就简……

这种情况下，电影《万有引力》的出现就仿佛在赌一口气：谁说拼盘式的爱情电影只能是小制作？它偏偏要在制作上精雕细作，用大价钱拍大场面。而且它把大场面深深藏在故事里，绝不像暴发户那样“炫富”。懂行的，能看出哪里花了钱，哪里搭上了耐心和精力；不懂行的，则能感受到它非同一般的质感。

《万有引力》是导演赵天宇的第二部电影，他的第一部电影《双食记》用300万的制作费换来了1100万票房。《万有引力》的投资飙升到1800万，但相对于赵天宇心目中这部电影该有的制作水准，这些钱还远远不够。他说：“都说宁浩《疯狂的石头》只花了300万，但我知道，300万拍成那样，绝对是宁浩拼出来的。”带着对电影的满腔热情，赵天宇和他的团队为了《万有引力》拼了……

故事一：邂逅

梗概：机场安检探测器的突然失灵，让延误了飞机的商务男邂逅了纯情女安检员。一连串的争执与误会后，男人发现了女安检员对自己的过去和现在了如指掌。是温柔的陷阱还是上天的安排，北京T3机场开启了男人与这神秘女子的超凡情缘……

大众电影：我们来挨个说吧。文章和白百合主演的第一个故事是在首都机场的T3航站楼拍的？

赵天宇：对。

大众电影：为什么选择那里？

赵天宇：《万有引力》是城市题材，必须找最有城市气质的机场，T3是我的首选。但申请了五六次，每次都被枪毙。我们全国一共谈了12家机场，北京、杭州、南京、长春、大连、沈阳、天津、海口、三亚、烟台……从3月建组到6月1号开机，一个都没谈下来，太难了。现在我电脑里还有12个机场文件夹，全有选景图片和具体摄影技术指标。最后好不容易大连同意了，但条件是不能打灯，必须夜里拍。

我说这没法拍。投资方快疯了，说天宇你怎么这么较劲啊？要不咱这个故事不上了，删了吧，三个故事稍微展开一点，也能撑90分钟。我说不行，这个故事是说相遇的，必须留下。投资方说，要不别在机场拍，换个地方？我说火车站也能“邂逅”，但感觉完全不一样；办公室也可以，但那又偏了。故事有千千万万，但机场的这一个才是“万有引力”的故事。

大众电影：转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赵天宇：文章和白百合已经进组了，我们还不知道去哪儿拍，最后投资方拉了整个剧组要去大连。剧组几十辆车停在宾馆大院里，夜里三点就要出发，我搬了把椅子坐在院门口，不让走。制片主任劝我，如果不去大连，这个故事就拍不了了；现在赶去，顶多耽误一天，这个时间我们赔得起――制片主任进组一头黑发，拍完电影三分之一头发都白了，中间崩溃好几次。我说再给我半天，到中午T3再不给我答复，这个故事就不拍了。投资方也给我打电话，我说只需要再等半天！我必须等！到早上八点，T3打来电话，说有限度的允许你们拍摄，时间5天。我们的制片计划是20天，制片主任又崩溃了。我说这个放心，有5天就有7天，我们边拍边磕，最后是拍了20天。

大众电影：接下来拍摄是不是就容易多了？

赵天宇：还是很不容易。机场是重点安全保卫单位，有专门的航空管理法，剧组过安检就是个大问题。我们那么多灯和摄影器材，包括保持镜头干净的一个气罐，都是违禁品，但是我们拍戏又不可能不带。检查非常繁复，普通人安检三五分钟，剧组一检就是半天，所以我们进去以后就不能出来。而且每次进去都要在机场公安分局登记，给你一个临时出入证，出来就作废，再进去还要再办。以前我不知道，一个T3有56个部门管理，任何一个都能停掉你。我们是在极度遵守机场规定的前提下拍的戏，有时就很痛苦，最多一天停拍八次。

大众电影：这对剧组成员的心理也是巨大的考验。

赵天宇：是。每次都是机场提前一天告诉我可以什么时间拍，比如八点，那我们早晨六点出发，七点到达。到了以后很可能被告知，因为各种意外原因你不能拍，什么时候能拍等通知。你知道拍戏有时就是一口气，演员就问导演什么时候拍，我说我也不知道。整个剧组一堆人，还有一堆东西，就待在那里，就有人过来说你别在这儿碍眼。我们只好找个角落，东西堆好，所有人在地上坐着，等。特别像盲流。机场是我拍过最艰苦的戏，戏全是散的。演员没有创作，就是靠毅力。刚拍两个镜头说不让拍了，明天继续――怎么接着拍啊？光也不接了，背景的人也不对了。刚才那个人还在后面，你不马上拍那个人就没了。拍完这个故事我觉得做电影除了靠灵感和热情外，真的还要顽强的毅力和战斗力。

大众电影：我看片中还有一些大雾中的机场的空镜，应该是后来补拍的吧？

赵天宇：最后T3还是有部分东西没拍完，我们又转到唐山机场。像登机口，还有文章坐在那儿对白百合说“我怎么那么倒霉啊”的地方，文章追去榆林的飞机等，是在唐山机场拍的。我们拍完马上剪，单独一个故事花了一个多月，剪辑师和我拼尽全力，这是能剪出来的最好版本，可还是缺东西。

后来我又带着小型摄像机，甚至相机5D Mark II，又去了六次机场补空镜，拍些写意的镜头，比如推小车的人，窗外飞机起落。雾中的T3航站楼，我是在高架桥和五星级酒店楼顶拍的。整个T3的拍摄一直持续到11月底。只要大雾天，我必在机场。我和摄影师曹郁一人买张头等舱机票，因为头等舱可以退，可以带着小型摄像机过安检。为了拍摄，我们想了各种辙。

大众电影：现在看来，这种付出值不值得？

赵天宇：拍完以后我说，如果条件不改变，我再也不想拍机场戏了。可是影片宣传开始后不久，我的微博收到这样一条留言：“我是T3的安检员，看到《万有引力》的预告片了，我们还从没在银幕上看到过自己的生活，一定找兄弟姐妹去电影院支持！”我特别感动，还给他回了封信，他说下次拍机场可以找他。我心里说，下次不拍这个了，太难了。

故事二：造人

梗概：求子心切的“科学”夫妇，用尽解数尝试“造人”方法。两性瑜珈、助孕食谱、动力床……一番荒诞疯狂的尝试非但没有成功，重要部位还意外受伤。一次本性释放的“野合”让他们对孕育爱的结晶有了全新的感触。

大众电影：张静初和郭涛主演的第二个故事从制作上来讲最简单，它的难度在哪里？

赵天宇：。其实生活里每个人的爱情都是有情有色，可为什么一到银幕上就那么没意思呢？观众一看，这两人是哥们，不是情人或者夫妻。我们这个故事讲的就是一张床上的爱情故事，我觉得还挺成功，他们俩的亲密感，那种黏糊劲儿，小甜蜜小情调小，都出来了。大家都说拍要让演员完全放松，但怎么让他放松？我觉得放松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是导演能让演员百分之百相信你，这种信任能把大家统一到同一个目标上去。

演员为什么豁出去？是因为知道导演能百分之百把最好的部分保留下来，知道导演始终和他们在一起。所以拍这个故事，那张床上其实不是郭涛和张静初两个人――至少是四个人，还有我和曹郁。整个配合也不仅仅是演员和演员之间去除陌生感，还包含了演员和导演、和摄影师之间的交流。所以我们不仅是演员排练，摄影师也排练。我们努力建立这样的信任，所以这个故事我们拍得特别开心。正式开拍前，我们做了大量准备。第一天实拍，现场一片寂静，所有人大气儿不敢喘。还要清场，大家都想，哇，火爆的来了。可是三天之后，所有人都熟视无睹了。郭涛老穿小裤衩，静初穿一身内衣，在现场如入无人之境。场工该拆轨拆轨，道具该擦地板擦地板，没人要多看他们一眼。温度计段落本身就是喜剧，我们都很享受那种纯洁的快乐。演员在这个团队里感觉特别安全，那种放松和信任让我在想，是不是以后拍每部戏都要努力做到这种效果？

大众电影：有些演员在拍亲热戏时会提前给出一个尺度，我们知道亲热戏在审查上也有尺度问题，这些方面你怎么和演员沟通？

赵天宇：我跟他们沟通就是尺度交给我，有我在，你们可以放心，其他的东西不用考虑。我觉得作为演员不需要去考虑尺度问题，尺度在我的剪子上，无非两个人亲密，拥抱，碰到一些敏感区，或者露出敏感的部分。我觉得无所谓，重要的是我够不够剪，感觉上真不真，至于其他跨越尺度的部分我可以减掉。那些不应该在我前期拍的过程中考虑，甚至有些肯定没必要的东西我现场看就剪了。

故事三：出轨

梗概：十字路通灯下的一起“意外”车祸，幕后却暗藏着丈夫居心叵测的复仇计划――用自己的方法惩罚不忠的妻子与其情人。当爱情与情爱的矛盾不可调和，理性与的挣扎是否会拯救他们濒临崩溃的婚姻……

大众电影：第三个故事最像《双食记》，都有一个巧妙的杀人阴谋，一场背叛的爱情。虽然表面看很冷酷，但内里的感情还是很深沉。

赵天宇：情感是我思考一个电影很重要的依据。当我拍一场戏，比如戴立忍在那儿刷碗，莫文蔚在房间里躺着，我为什么要拍这个？是为了表现距离感，这是我对他们的情感解读。一个家，两个人各处一室，相敬如宾，我要拍他们心理的距离。

大众电影：这个故事里撞车那场戏很真实，效果很震撼，在哪里拍的？

赵天宇：世贸天阶门口，特别费劲。制片说，导演，跟你一块拍戏太累了，每个地方你都那么较劲。我们看了很多景儿，必须要找一个有城市感觉的。我当然想在西单或者王府井撞，但明显不可能。后来就找了世贸天阶、建外SOHO路口。反复申请，北京市公安局终于批了，说可以，但只有两个小时。我说我拍的是夜戏，可以半夜撞，那边说不行，必须是晚八点到十点。那个时间什么概念？全是人啊。现场大概有两千人围观，而且那么大的撞车我真怕出意外。剧组和投资方的所有人，我找了所有的朋友，能找的保安，全都去了。

大众电影：那场戏拍了几次才有这样的效果？

赵天宇：找的是香港最牛的撞车特技，罗礼贤。他提了三套方案，不包括撞的成本，单是装置的费用，分别是20万、12万和5万。我说我没钱，只能选5万的，但我要12万的效果。现场拍是用了四台摄影机，8个高清DV，每个红绿灯下面都绑着一台。曹郁带着四个摄影，四面楼里也有长焦。整个撞车设计是必须一次成功，事实上现场撞了两次。撞过一次以后，当当当再敲回去，尽量让人看不出来，又撞了第二下。废了一辆二手丰田，卡车的车头撞坏了。

大众电影：你说现场有两千人围观，但我看那场是深夜的戏，周围很空旷啊，而且还在下雨。

赵天宇：所有人都是后期一点一点擦掉的。我要的是一个雨戏，可那么大的地方没法下雨。美国有这种装置，有点像田字格，整个搭在场景上面，像舞台架灯杆儿一样――但太贵了，我们没有钱，再说国内也没那设备。我们是现场调了两辆消防车，做了些近景的雨帘，又做了小“田字格”。现在你看到的电影里的整个雨，一个是现场局部下的，一个是后期三维做的。现场的东西也为后期提供了些素材，这边雨补到那边。真真假假，混到一起。

大众电影：撞车瞬间还有一个主观镜头，那是怎么拍的？

赵天宇：那种装置香港用过，但大陆是第一次。它有点像啤酒桶，里面塞满棉花，紧紧裹着一个摄影机。拍的时候卡车撞轿车，轿车撞啤酒桶，啤酒桶里的摄影机就能拍到挨撞瞬间的主观镜头，画面非常刺激，但代价是摄影机容易报废。罗礼贤说保护做得好，摄影机还能用。制片主任特别聪明，跟器材公司谈，如果你正常租给我们是四千，但还回来的时候必须是好的，那么现在我们这个风险比较大，我三万租你的，但是万一要是撞坏了，也就这么多。人家估量了风险，最后选了三万的。撞的时候，制片主任脸惨白。撞完了，他冲上去第一个看摄影机，结果撞坏了。就在撞之前几个小时，他才和人家签好合同，逃过一劫。

故事四：重生

梗概：青梅竹马的男女本是花样双人跳伞的绝佳拍档，女孩却因吸毒而被迫结束了赛场生涯。面对女友的堕落与消沉，男生用自己的方式改变着她被侵蚀的心。残酷的爱情将两人推向死亡的悬崖，相拥跳下，等待他们的是粉身碎骨还是重生……

大众电影：我还从来没有在哪一部国产电影里看到这么多的空中跳伞镜头。

赵天宇：拍之前我们查了很多资料，发现没有一个真正的讲跳伞人生的高空电影。第一个就意味着没有经验，不知道怎么拍。在美国这种电影也很少，007系列里有，我们就调人家的制作花絮，然后打电话去问。电影里面空中的花式跳伞镜头，是请了美国的一个空中跳伞摄影师拍的。他本来是世界花式跳伞七届冠军，后来他觉得为什么别人把空中镜头拍得这么差，就自己学习摄影，后来成了一个空中摄影师。

大众电影：最后一场跳崖的戏，两个人在空中绑在一起，怎么拍的？

赵天宇：一个人单跳容易拍，可以做各种各样的保护；但两个人绑在一起意味没有重心，危险系数极高。没法吊威亚，因为找不到重心，威亚是根据重心来做的。为了拍两个人在空中，我们做了各种各样的实验，还自己设计了些特殊装置。比如有个装置像跷跷板，演员绑在一头，摄影机绑在另一头，可以上下左右晃，这个用来拍近景。演员下面用飞机头吹，吹得他们脸上的肉都在漂，这是模拟空中下坠时的超大风力。这个演员最安全，其他方法拍演员都很危险。

最后一个故事有三场跳伞的戏。最后一场跳崖，有棚拍也有实拍。他们站的位置是怀柔一座山上，这是实拍。但那周围景色不好看，必须合其他景色。山底下没有水，是做出来的，实际上是挪威的水；至于远处的群山，那是各个地方的山合起来的，近的有云南的，远的有美国的；再做三维的雾，使气氛能够统一。不过他们站的那块石头是真的。

在怀柔山上实拍的时候，只能拍某些角度。大炮伸缩炮上不去，只能拍两个人往前一跳，然后马上在下面做保护。到了棚内，我们镜头就能探出去拍他们往下跳的过程。把所有这些合到一起，才有现在的效果。在拍人下落的时候也有抠像，但那个绿背必须是特殊的绿，荧光绿，成本特别高。因为人坠落的速度特别快，不是这种绿抠不下来，后来我们做的时候，两个人还带着小发丝，效果很好。

大众电影：这样一部电影拍完，肯定特别多感慨吧？

赵天宇：是有很多体会。有记者问我，这个电影能卖多少钱，我说不知道。票房对投资方意味着成本利润，对我来说只意味着有多少人可以分享我们创作的快乐。我问他，一张电影票多少钱，他说平均三十五。我说，那我觉得《万有引力》值一亿。为什么？我说这部电影值得三百万人去看，我是这么算的。可以说，在这样一个成本的电影里，我贡献出了自己的最大值。

本文图片由赵天宇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