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苏联著名外交家葛罗米柯

时间:2022-08-07 01:24:24

葛罗米柯是苏联著名的外交家。他任外长达二十七八年之久,有“苏联政坛不倒翁”之称。更有“恶搞者”,把莫里哀名剧《一仆二主》这四个字,改成“一仆六主”,“呈献”给葛翁。因为从事对苏工作的缘故,我有过不少机会解读他,听人讲起他,也曾多次对他进行过零距离观察。

智慧过人才华横溢

1967年2月,我第一次到驻苏联使馆工作。此时,“”大批判浪潮席卷全国,国内的“赫鲁晓夫”和苏联的“修正主义”首当其冲。中苏关系遭到严重恶化。两国“鸡犬之声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已一两年了。双方只保持两(使)馆、三线――北京与莫斯科各开一班飞机、一趟国际列车、一条政府电话“热线”.两国贸易额只有一丁点儿,总共不过几百万瑞士法郎。中国使馆官员去苏联外交部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递交抗议照会,而且都用“最”、“最”、“最”强烈抗议的字眼,少一个“最”就觉得不够“解恨”。使馆人员一出门。就被苏方便衣紧紧盯梢。这种反常状况持续了好些年。我们几乎天天“关”在馆内读报刊、听广播、看电视,好些年没有机会见到苏联官员。不过有一天。突然来了个机会,苏联外交部长葛罗米柯要举行记者会。使馆临时代办安致远同志,让我设法甩开便衣跟踪,到记者会现场去看一看,听一听。那一天,我头一回见到了大名鼎鼎的葛罗米柯。

40多年过去了,那次记者会的内容早已忘记了.但葛外长的风采依然历历在目。他那时也就60岁左右.身穿黑色双排扣西服,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乍看起来,还真有点像美国的尼克松。记者会的会场很大.足有三四百平方米。但仍被四五百名记者挤得就像俄罗斯俗语所说的那样,“连一只苹果也难以掉进去”。在葛外长面前的小长方桌上,摆放着盛凉水的长颈玻璃瓶一个,小水杯一只,见不到一张小纸片。

葛罗米柯一会儿谈论世界大势,一会儿推挡刁钻的问题,对答如流,滴水不漏。都两个小时过去了,他却毫无倦意,滔滔不绝。全场几乎人人都身离椅背,全神贯注地在听。讲到精彩之处,笑声阵阵,掌声雷动。葛罗米柯从30岁那年起,就得到斯大林的特别赏识,作为一名高级外交官在美国大显身手。他过目不忘,出口成章,“急才”更是一绝。我听着听着,心里不由得连连赞叹,葛外长果真名不虚传!次日,苏联《真理报》、《消息报》都用两个整版,刊登了葛罗米柯这次记者会的答问全文,我读后感到是篇绝妙的文章。

1982年9月,我第二次到驻苏联使馆工作。此时,中苏关系已经不像从前绷得那样紧了,不过,双方依然没有什么来往。11月7日,苏共中央总书记勃列日涅夫在十月革命节阅兵、观礼时,因偶感风寒而并发心肺等病,三天后就离世了。邓小平同志以此为契机.特地派国务委员兼外长黄华同志前往苏联吊唁,此举被史家称做“邓小平的‘对苏葬礼外交…。

黄华外长在莫斯科见到了苏共中央新任总书记安德罗波夫,与他进行友好交谈,并遵照小平同志的指示,主动约见葛罗米柯外长。在交谈中,这位苏联外长一开始就说:刚从安德罗波夫总书记那里来。他让正式转告中国领导人,努力改善苏中关系,是苏共新领导的主要外交方向之一。葛罗米柯依然回避中方当时最为关注的消除“三大障碍”问题,但重申了缓和两国关系的意愿,并主张在一些具体领域恢复交往。中苏外长会见一结束,葛罗米柯就离开会见厅,走了不短的一段路,送黄华外长到电梯口,在这里还等了一两分钟,送中国贵宾上了电梯才离去。第二天,苏方一陪见人员对我说,葛外长此番“放下身段”“远”送中国贵宾.乃“空前之举”,可见他多么看重对华关系!

这次会晤虽未取得什么实质性成果,但其象征意义是明显的,标志着中苏间的政治气候从此开始缓慢地由“阴”转“多云”再转“晴”。中苏外长会见后.双方的接触逐渐多了起来。

我作为驻苏联使馆官员,曾多次参加中国外交部负责官员与葛罗米柯外长的会见。当我第一次在会谈桌旁坐到葛罗米柯的斜对面时,最突出的感觉是.这位大人物显得特别威严。此时,葛先生已经70多岁了。但精神依然那么矍铄,说起话来底气十足,滔滔不绝。他总是从大处着眼,极少涉及琐事与细节。他说话直截了当,干脆利落,很少模棱两可,也不爱用外交辞令。在葛先生面前的桌面上,摆放的仍是凉水瓶一个.小水杯一只,见不到一张小纸片。、

不过,有一次却是例外。我从斜对面向葛外长那边瞅了过去,发现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张纸片。一种莫名的窃喜顿时袭上了心头:原来葛先生谈话也得用稿子!然而,当我再次向他那边使劲地望过去时,一下子就傻了眼,在那纸片上写着两个特大号俄文词,几乎占了全张纸的一大半。一个词是“裁军”,指的是在中苏边境地区降低双方的驻军水平;另一个则是“苏一中”,而且还是简写的。我不由得会心一笑,葛外长也够“吝啬”的,作为谈话的提示,在纸片上总共才写下了两个词,一个还是自创的缩写!

并非科班出身

“伴君”达十余载

葛罗米柯原本学的是经济和农艺,但是,从大学时代起,他就已开始显露出外交才华。1939年,葛罗米柯被斯大林看中,从苏联经济研究所调到外交部,随后即被任命为驻美国使馆参赞(二把手),他当年才30岁。当时,斯大林觉得驻美大使乌曼斯基(一名老资格布尔什维克)办事不够得力,因此常常让掌管外交事务的党内二把手莫洛托夫出马,绕开驻美大使,与葛罗米柯“单线”联系,交办一’些特殊使命,比如争取美国总统罗斯福更多援助苏联,以备日后抗击法西斯德国入侵之需。葛罗米柯当时被认为是实际上的驻美大使。三年过后,葛罗米柯就担任了这一要职。二战期间,葛罗米柯成了斯大林参加苏、美、英“三巨头”三次会晤的主要外事顾问,为开辟西线“第二战场”,为实现斯大林有关战后世界的新格局与新安排出谋划策,不遗余力。

我与美、英等国驻苏联的外交官谈起对葛罗米柯的印象时。他们的看法几乎是一致的:这位苏联外长强硬有余,灵活性不足,“坚定地捍卫着苏维埃的国家利益”。

葛罗米柯最为斯大林赏识之处,是对苏、美、英“三巨头“雅尔塔会晤所出的几个高招。1944年夏,在苏、-美、英三国军队猛烈反攻下,希特勒的败局已定,美国总统罗斯福便琢磨起战后如何瓜分世界,划分势力范围,急于要与斯大林、丘吉尔举行新的会见。对此,葛罗米柯向斯大林进言“他急我不急”,“以拖待变”。他分析说,罗斯福此举主要出于国内大选的考虑:他年底如能第四次蝉联总统,在未来瓜分世界势力范围大博弈中,就会处于“强势”地位,因而不应给他“白送竞选资本”。

罗斯福年底在大选中再次获胜后,斯大林只好面对既成事实,让他提出会见地点。这位美国总统先后提出雅典、伊斯坦布尔、耶路撒冷,但均未被斯大林接受,原因是葛罗米柯提醒他,罗斯福这个“老高血压”此时已风烛残年。身体极为虚弱,宜选一个远离美国本土的地方举行会见。于是,斯大林先后提出苏联境内的敖德萨和雅尔塔,结果,.罗斯福选择了后者。

1945年初春,在凛冽的寒风中,罗斯福迢迢一两万里,先坐海轮,后改乘小型飞机,经过近半个月跋涉后飞抵雅尔塔时,已近乎奄奄一息。他被一名美国警卫从机舱抱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辆吉普车特制座椅上,颤巍巍地检阅了苏联陆海空三军仪仗队。在场的人见此情景,无不动容,不过,一些人内心却另有一番滋味。当年4月12日,这位美国第32任总统因脑溢血辞世,享年63岁。此时,离希特勒在柏林地下掩体自杀毙命,不到一个月时间。

葛罗米柯积极参与了斯大林与罗斯福、丘吉尔瓜分战后世界势力范围方案的制订。此时,胜利在望,斯大林踌躇满志,一心要在那个未来“蛋糕”(瓜分战后世界势力范围)上,切得最大一块。为此,葛罗米柯提出了各种设想和讨价还价预案。结果,雅尔塔会晤果真让斯大林切得最大一块“蛋糕”――第一,苏联为一方,美、英、法三国为另一方,对战败的德国进行分区占领:苏联占领东德和东柏林(东德的首都设在东柏林,但美、英、法认为,整个柏林在法律上为它们与苏联四国共同占领,不承认东柏林作为东德首都的地位),美、英、法占领西德和西柏林(西德的首都设在波恩);第二,成立联合国,苏联一国占有三个席位(苏联、乌克兰、白俄罗斯各一个);第三,西线战事结束后,苏联派150万大军到中国东北与日本关东军开战,作为交换条件,美、英同意外蒙古“独立”,并应允迫使“吞下这个大苦果”,此举日后被史家称为“远东慕尼黑”。1946年1月,在苏、美双重压力下,政府承认外蒙古独立。

斯大林有个“极为可怕的习惯”,听人汇报只给5分钟时间。在这稍纵即逝的"300个滴答”中,谁要是还不能把问题说到点儿上,谁就休想再能得到召见。“300个滴答”――也许说得过于夸张,但斯大林对人要求确实极严。斯大林在世时,葛罗米柯担任过七八个相当要害的外交职务。从1939年起到1953年斯大林逝世。葛罗米柯“伴君”一伴就是十三四年。可以想象,葛先生曾多少次经受这种“300个滴答”的严峻考验!

有一次,葛罗米柯会见一个英国代表团时,说着说着,突然用英语背起莎士比亚的诗句来,而且大段大段地背个没完,弄得在场的英国人个个目瞪口呆.羞愧得人人脸上发烫。葛罗米柯的英语底子本来比较差,他到美国赴任之前,斯大林召见他时,专门嘱咐他在国外多与各方面人士接触,好好练习英语听力和表达力。

作风霸道

思想僵硬

在我参加的会见中,葛罗米柯花四五十分钟进行交谈,而且大部分时间归他,留给中方的时间很少,几乎每次都是这样。葛外长总是先讲,干巴巴的,连句客套话也不肯说。记得1992年12月16日,我作为驻俄罗斯使馆公使、临时代办去机场为首次访华的叶利钦送行时,这位俄罗斯首任总统有说有笑,与我进行了极为轻松的交谈。当时在我的脑海中,不知不觉地隐现出陪同外交部领导第一次见到葛罗米柯外长的情景,这位举世闻名的“老外交”,显露出一种莫名的冷漠与干涩。

每次与中国外交部领导交谈时,葛罗米柯左一个“苏共中央”,右一个“苏共领导”,毫不客气地给我们上起大课来。而且一上就是半个多小时。他这个人总是居高临下的,要先声夺人,在气势上压住对方。我方往往还没讲几句,他就不耐烦地打断,冷冷地说:“你们党的立场我清楚”,“我今天所讲的,请向你们中央报告”,说罢立即起身离场。

有一次会见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那是1983年春天,中国副外长钱其琛在莫斯科与苏联副外长伊利切夫举行磋商,谈的是中苏关系正常化伺题,双方谈不拢.气氛相当僵。葛罗米柯会见钱副外长时,并未谈及中苏关系本身,而是出乎意料地抨击起美国来,说美国人的打击目标是整个社会主义体系,既要搞垮苏联,也想整垮中国。讲话的口气相当硬。然后,他话锋一转,冰冷地说:谁好谁坏,应从中得出结论;究竟该与谁发展关系,应作出明智抉择。我在场听着听着,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新词”来:骂“桑”训“槐”。钱副外长听后并没有过多理会他,只回敬了一个“软钉子”:中国与美国进行严重较量的时间最长,对于这个国家,我们中国人最了解。他还一一列举出侵华八国联军的国名,随后也冰冷地说:对于如何与美国及西方列强打交道,我们最清楚.“我们中国人不需要教师爷”!回到列宁山上的宾馆后。钱副外长让我们陪他在院子里走走。他边走边说:好一个教师爷!我刚才回敬他两句,好像也就把他给噎住了,真是自讨没趣!记得有一次,钱其琛外长回忆起这次与葛罗米柯以软对硬交锋时对我说,要学会轻声说重话,硬话软说,这样,效果会更好一些。

葛罗米柯不喜欢中国的改革开放,甚至“从根上”加以否定。读葛氏某些言论时,从字里行间就可以感到,连“改革”、“开放”这些概念,他都很讨厌。苏联外交部一些负责中国事务的官员与我交谈时,不无伤感地指出,葛罗米柯在对华关系方面,与戈尔巴乔夫的外交新思维不合拍。他只要在“外长”这个位子上,苏中关系就难以取得实质性改善。曾任苏联驻华大使的特罗扬诺夫斯基在回忆录中,对此也有同感。t984年秋天,吴学谦副总理兼外长在联合国大会期间会见葛罗米柯时,很真诚地说,中国的对外开放是全方位的,既对西方,也对苏联,亦对东欧各国。“开放”这个常用词,似乎一下子触到了葛罗米柯的某根神经。他一听就把脸沉了下来,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了三四秒钟之后,冷冰冰地说:“我们对此并不感到受鼓舞。”会见后,吴学谦外长对陪同人员说,都什么年代了,他这个人的思想还这么僵!

葛罗米柯作为苏联的副外长、第一副外长和外长,与新中国打交道长达30多年。不过,,他与中国党政领导人的接触并不多。在斯大林和赫鲁晓夫执政时期,中苏之间的重大事情,大都在党的高层上进行,轮不到他这个外长出来说话。勃列日涅夫当政后,中苏两党两国的关系已严重恶化,中苏间高层接触完全“停摆”。作为苏联外长。葛罗米柯没有对中国进行过正式访问。在我的记忆中.他与中国方面有过以下接触:

1949年12月~1950年2月,主席在苏联访问了两个多月。葛罗米柯作为苏联副外长,以政治组负责人的身份参加接待工作。那时,与斯大林的沟通。大事经过苏共领导人莫洛托夫、米高扬,“小情”则通过苏方联络员科瓦廖夫进行,葛罗米柯与我方人员有过事务性接触,但不多。1958年“炮击金门”那一次,赫鲁晓夫作为“中国的盟国首脑”却被蒙在鼓里,便急派葛罗米柯外长前来中国探听虚实。中国领导人与他会见时,作了详尽的解释。在会见中,他作为一名肩负非凡使命的“特使”,只听不说,表示回国后向赫鲁晓夫如实汇报。此外,葛罗米柯与副总理兼外长有过几次接触,由于双方授权有限,并未谈及中苏关系的实质性问题。在上世纪80年代前半期,葛罗米柯在莫斯科和纽约,曾与中国几位外长分别进行过礼节性会见。

痛苦离去“遗产”丰厚

葛罗米柯生于1909年。1957年48岁那一年,当上了苏联的外交部长。长期以来,他一直是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等人推行对外政策的主要支柱。勃列日涅夫去世后。苏共经历了两个短暂的“权力过渡期”。

1985年3月10日,在苏共中央全会上,葛罗米柯作为“苏共大佬”,力荐戈尔巴乔夫接任苏共中央总书记一职。一位苏联朋友让我看了打着“绝密”字样的推荐词复印件。这篇讲话很短,总共只有四五百个俄文词。葛罗米柯称,他之所以推荐戈尔巴乔夫,主要是因为此人在错综复杂的国内外形势中。善于抓住最本质的东西。过后不久,戈尔巴乔夫因葛罗米柯跟不上其“外交新思维”,遂将这位有知遇之恩的伯乐,安置到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这样一个虚位上。离开了外交这个大舞台,葛罗米柯就不成其为“葛罗米柯”了。1988年,戈尔巴乔夫又对葛罗米柯进行了劝退.以便给自己腾出主席团主席(后改为总统)这个位子。这个职务一交给苏共中央总书记,含金量就大不一样了,是名副其实的国家元首。戈尔巴乔夫特意为葛罗米柯安排了一个欢送会。我在电视实况转播中看到,面对戈氏一番言不由衷的赞扬,葛罗米柯神态木然,沉思了一阵子之后才静静地说:我此刻是怀着一种十分痛苦的心情离去的。

1989年,葛罗米柯去世,终年80岁。一年多过后,1991年12月25日晚7时,当年劝葛罗米柯给自己让位的戈尔巴乔夫,因苏联这座大厦倾倒而无力回天.自动辞去苏联总统一职。次日,苏联作为一个国际法主体。就宣告“停止存在”。

在世界现代外交史上,葛罗米柯留下了一个鲜明的印记。他在任时间跨度之大,在苏联的对外事务中所占分量之重,“伺主”之多,会见外国政要之众,积累经验之丰富,个性、风格之鲜明,国际知名度之高,在世界现代外交史中,恐怕是不多见的。葛罗米柯留下了一本厚厚的回忆录《永志不忘》和上千万字文献、资料。他这份丰厚的“遗产”还有待于后人认真、深入地加以研究.实事求是地进行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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