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简慢时光

早起，骑着自行车，在杭州城漫无边际地游荡。

早晨七点的杭州还残留些许睡意，身处这样安静的氛围中，你仿佛可以看见时间正缓缓流淌——太阳升起，城市的轮廓悉数尽现，人行道上穿橘黄色制服的环卫工人挥舞着扫帚，街边的早餐摊上俏丽的老板娘用吴侬软语大声吆喝着——这是一种多么奇异的美感啊……我眼中的一切，都一点点儿鲜活起来。

草药淡香

小时候，我最爱跟着爷爷去中药店。

老式药房里常年飘着一种沉沉的中草药香，让人安心又踏实。当归、独活、天麻、茯苓、黄芪、白芷……一味味中草药有着奇怪又好听的名字，静静躺在药柜的一格格抽屉里，像是等待揭晓的秘密。不知何时起，这样的中药店消失了，悄无声息。

还好，在杭州市区，吴山脚下大井巷内的胡庆余堂今天依然保持着当年的风韵。这座由胡雪岩在清朝同治年间创立的药堂，至今仍是许多杭州人询疾问症的地方。庭园式的药店有着长长的木质回廊，前厅为营业厅，为市民提供门诊以及药材选购等服务；而后厅则被开辟成了中药博物馆，陈列着关于中医、中药的点滴。

中药博物馆每隔几小时会安排一场免费讲解，讲解员是一个身姿小巧的杭州姑娘，口音软糯。她说，杭白菊养肝、明目，最适宜清理心和胃；说胡雪岩当年为了保证紫雪丹的药效不惜花重金打造金铲银锅；说胡庆余堂里书有“戒欺”的匾额挂在内堂，是给自家员工看的，外堂那块书有“真不二价”的匾额才是给顾客看的；也说有人抱怨今天的中药没以前疗效好，那是因为有些老方子里的药材已珍贵到近乎绝种，只能用近似品替代……她说这一切，如同谈自家兴衰起落，语气里有骄傲，但更多的是淡淡的遗憾。

也确实，现代人偏爱起效快的西药，习惯于“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却不懂中药讲究的是以柔克刚的内功。几个小时的功夫里，小火慢煎，中药与水在药罐子里缠绵、相融……在等待中，仿佛什么大事都变得举重若轻起来。说来，这流传千年的汉方讲的或许正是“欲速则不达”的大道理。想必这道理杭州人一定懂，因此中药在这座城市才未曾老去。

西湖旧事

晴天，骑车往西湖去。

这样的早晨，空气清甜，湛蓝的天空高远又晴朗，连接着西湖明净的水色，呈现出一派南方难得一见的疏阔之景。隔着水，远远望见保俶塔——灰褐色，尖顶细身，映着半山的苍翠。偶有水鸟飞过，长喙白羽，姿态舒展，于水面划出道道若有似无的轨迹。

从断桥出发，一路经过孤山、平湖秋月、曲苑风荷……西湖的景，名字都取得极美，光读读就令人齿颊生香。至于那些西湖旧事，就更美了——白娘子姿态袅娜地走过断桥，撑一把二十四骨的青竹油纸伞，在满湖烟雨中邂逅眉目如画的素衣青年；苏小小乘油壁车，无视门第之差，与文雅书生永结同心于西陵松柏下；鉴湖女侠秋瑾离家救国，大义凛然……一圈走下来，待身临雷峰塔时已是黄昏，落日泼红了天空，呈现出一种壮烈的美。我不由得想到，法海和尚永镇白娘子于此塔下，塔不倒人不出；后来，鲁迅先生写下《论雷峰塔的倒掉》，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西湖的旧事大抵也如此，一开始只是女子的闺中罗曼史，到后来俨然成为国家传奇。

傍晚，净慈寺里飘送出南屏晚钟悠远的韵律，钟声弥漫在风中，是未写完的诗。此时游客已稀稀落落，三三两两往市区走。也有游客正踏上两角尖尖的篷船，多半是准备去湖心一睹“三潭印月”。我一个人骑车回家，灯光明灭里散落一地怅然。

雕刻时光

上了西湖北边的孤山路，可远远望见一座倚山而建的院子——黑瓦细鳞一般，几棵古槐、古柏伸出枝条，被太阳斜照着，在白墙上落下细细的剪影，引人生发出一片怀古的幽思。往近了去，才晓得那院子是西泠印社。

大名鼎鼎的西泠印社成立于清代末年。在那样一个世道混乱、西学兴起的年代，有这么一群人选择成立印学社团，执著地守护着金石篆刻，秉持“保存金石，研究印学，兼及书画”的宗旨。时至今日，传统文化日渐式微，社员们仍坚守他们的精神孤岛。今日的坚持，与百年前相比，亦非易事。

走进西泠印社的圆形拱门，右边墙上的大幅地图入眼——黑色底板上，白色线条明快流畅，充满稚趣且有古意。按照地图所示，一路经过柏堂、竹阁、仰贤亭、还朴精庐、凉堂、题襟馆……西泠印社是典型的江南园林，小巧精致中包罗万象。整个园子就着山势，上下错落有致。园内处处可见题词，端正清冷，给人一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疏离感。

不知是否处于旅游淡季的缘故，印社内罕有游人。倒是在一些小隔间里，有社员在临摹字帖，写一纸有金石气的篆隶，缓慢、沉稳而有力。园子太安静，写字的人太认真，让看客都平静下来。我想拿相机记录下这一幕，却终究不忍心让快门声惊扰了满园的从容。

好印章是难得的。今天来一趟西泠印社，我才懂得印刻之所以宝贵，或许是因为它用上了最昂贵的材料——不是任何一种玉石，而是时间。

时间的味道

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结束时，低沉的男声旁白道：“这是盐的味道，山的味道，风的味道，阳光的味道，也是时间的味道，人情的味道。这些味道，已经在漫长的时光中和故土、乡亲、念旧、勤俭、坚忍等等情感和信念混合在一起，才下舌尖，又上心间。”而在杭州，时间的味道被封存起来，保留到了今天。

我穿行在杭州城的大街小巷，寻找老字号。不知，西湖边的“楼外楼”歌舞几时休？不知，仁和路上的“知味观”又让哪位翩翩公子 “知味停车，闻香下马”？不知，河坊街边“王润兴”酒楼里的招牌菜有多少年没变过？如此种种，染上的都是时间的味道。

一道东坡肉，要用上好的五花肉依油花分布切成大小合适的方块，再伴以葱姜、酱油、冰糖、黄酒，以旺火与微火交替烹制；西湖醋鱼，需将一条鱼剖成两半，一半汆水，一半过油，在火候恰好时将鱼下锅，出锅时再浇上一层油亮的糖醋……一顿杭帮盛宴，有时需提前数日准备，才能将最好的菜色呈现在客人面前。

坐在古旧的店里，看着店家不慌不忙地端出一道道杭帮料理，心生惬意。时令鲜蔬盛在白色瓷盘里，鲜虾小笼包立在竹屉上，酱色东坡肉封在小陶罐中，宋嫂鱼羹装在莲花碗内……精致的摆盘让人在用餐之余，有轻松赏玩的心情。在杭州，吃饭是最不能急的事情。品尝着美食，再听邻桌随口谈及佳肴背后的故事，吃饭这件简单的事也瞬间充满乐趣。

我喜欢的主持人蔡康永写过这样的句子：“在古代，我们不发短信，不网聊，不漂洋过海，不被堵在路上，如果我想你，就翻过两座山、走五里路，去牵你的手。”在杭州，你便可以感受到这样一种古典主义的浪漫情怀。在这样一座城市，时间变得缓慢，我们得以体会时光的柔软和生命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