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远方”,寻找什么?

时间:2022-08-07 01:06:38

大年初一,阳光猛烈,女主人里里外外,忙着招呼来到客栈里的客人―他们大都从北方赶来,候鸟一般来到束河,这个丽江的古镇。院子里,只有几个月大的奶油色小拉布拉多犬趴在太阳伞下,朋友10岁的女儿在滑板上敏捷地逡巡。自从朋友一家从广州“移民”到这里经营旅馆生意,我们很少见面。他们依然活泼好动的女儿,因为高原强烈的紫外线而拥有了黝黑的皮肤。

2015年春节,《南风窗》记者在丽江和大理,两个今日中国最著名的度假胜地住了一段时间。这两个相距不过两个小时车程的度假城市所提供的关于中国近年阶层变化和城市化问题的样本,成为了观察的起始点。而大量的印象和数据的掌握发生在当地生活的一些细节上。记者与游人、旅馆经营者、打工者、返乡的人、移民和创业者等不同身份的人多次交谈,也包括和自己的对话。这大概算是一份社会人类学的笔记,也是城市人精神生活的一份档案。 引子:土著也有乡愁

我住在广州,一个所谓的“一线城市”,它具有所有中国城市的“标志性建筑”:拥堵(或者说繁忙)的道路,CBD的摩天楼群,市中心人头攒动的步行街、城郊的别墅区和老城区的钉子楼,但很少有人能把它的本质和其他大城市做出区分。当旅途中有朋友问,今日广州的老城区,是否据说已经凋敝、人去楼空时,我心里莫名就来了情绪―大概这个问题已经触及了平日几无察觉的不适和疑惑:我们的城市,我们曾经熟悉的家,到底去哪里了? 在大理苍山学堂“就读”的女孩Apple正用相机记录树叶的形态。近年, 一些不满现行教育体制的家长来到大理, 尝试亲自教育孩子。

直到离开的前几天才在一个饭桌上被猛然提醒,原来我们出生与成长的城市,早已经不属于它自己,只是春节那几天―大家纷纷表达同感,当所有店铺都关门,马路上的车辆寥寥可数时,走在广州的马路上忽然有久违的亲切感。而这个时间,很多像我一样的上班族已经收拾行李,去“度假”了―这未免带有几分讽刺或者尴尬。旅行的意义是什么,在那一天忽然清晰起来―为了寻找那份早已被剥夺的乡愁―不错,在一个你土生土长的城市,你仍然会有一种强烈的被剥夺感,你出入于它的心脏、躯干和四肢,但仍然和它如此陌生。

寻找乡愁,这个词似乎应该出现在CCTV的纪录片中,不过,在一个距离家乡数千公里以外的城市,体验乡愁竟然成为一种陌生又真实的存在。而这种陌生的感觉,曾在多年时间里如此遥远,以至于和很多人一样,我曾一度以为,只要住在故乡,乡愁就不会来访。

“发现广州”是几年前在驴友集中地“磨房”网站相当流行的一个项目,年轻人聚在一起,寻找那些被遗忘的文化。我没有参与过这个活动,但却身体力行走过很多类似的路线,并在那些对旧街老巷和名胜古迹的探访中,认识自己的故乡。

无论这个“项目”听起来是否有那么一丝矫情,它本质上反映了一个现实,我们对于所居住的城市的本质或者说灵魂,常常一无所知也一无所感。我们生活在它粗糙的表皮,在水泥森林中穿梭,在日渐膨胀的道路网络上奔驰,赶路、赶公交车、赶地铁、赶超其他车辆,但早已忘记了它的呼吸、它的心跳。

旧街老巷和缓慢的生活节奏,它的价值并不仅仅存在于豆瓣的小清新摆拍照里。城市的灵魂存在于那些尚未消失的痕迹里,它和我们今日如何建构自己的身份息息相关,用句严重一点的话说,关乎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假如这些看似抽象的问题无法解答,我们的生活将愈趋焦虑,无论多少舒适的物质享受,多少歌舞升平也无法缓解,同样地,多少千里万里以外的旅行也无法抚慰。 英国老板眼中的中国游客

旅程中大部分时间和不同的人待在一起,借由这些国籍、身份不同的游客去观察,会看到不同的世界。

一张拍摄于2015年大年初三的网络照片中,环洱海公路在俯瞰下因为过分拥堵无法通车,几乎成为一个硕大无朋的停车场。春节的北方还是冰天雪地,这里已经春暖花开。在客栈分别碰到来自北京、内蒙、上海的家庭,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中产家庭纷纷自驾来温暖的云南度假,他们通常年龄在三四十岁,带着小孩们,有的还带着老人,或许还有一条狗。度假的生活方式,越来越成为中国中产的标志性消费之一。而这是二三十年前大概只有在欧美影视里才看到的场景―就暂且不提去日本买马桶盖、到维也纳听音乐、到伦敦喂鸽子了。

我是在束河镇朋友的客栈里碰到来自澳大利亚的Mandy的,然后又在大理的旅馆碰到了她的美国朋友,Moses和Jan夫妇及他们领养的中国孩子,还有另外两个同样在昆明工作和生活的美国人。Moses一行四大一小、还有3条狗,驱车到大理度假,和这里随处可见的宝马、奥迪等豪车相比,他们的座驾―一辆七座五菱―要朴素得多。

年初四晚上,我们这些人开车到大理古城的另一头吃饭,短短几公里的路因堵车足足走了一个小时,Jan感叹:“全中国的人都来这儿了!”堵车、喧闹的集市,几小时后的意外事件(他们停得很规矩的五菱,被一辆横停在路上的车堵住了无法倒车出来),让我想起了每日经历的城市生活,所不同的,只是我换了一个身份,在另一个地方体验。

吃晚饭的这家西餐厅的老板,和我们所住旅馆的老板娘是一个人,来自英国,大约四五十岁。餐厅坐落在安静的小路边,门前是小桥流水和刚刚抽出绿芽的柳树。大家吵吵嚷嚷地比较和挑选,最后每人选定了一样菜,西餐做得非常好,分量也很足,而同样的菜品和环境在广州大约要3倍价格。我也想了一下,大家为什么要在点餐上花费那么多功夫:在餐馆里吃饭大概是美国中产家庭非常普遍的“享受”―饭桌上的精挑细选也体现了这种习惯。

饭毕,老板娘过来拉家常,不知怎地说到了中国游客的奢侈浪费。“有一回两个年轻情侣来店里,点了足足一大桌,我们解释说这个分量你们肯定吃不完的,但他们还是不听劝,结果大部分菜都浪费了……还有一次,8个人,也是年轻人来到这里,把菜牌上每一个菜都点了,我们花了3个多小时来做,而他们每样只尝了一口就走人了。”老板娘做出一个夸张的手势,表示无法理解。

她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在场,继续绘声绘色描述一个“中式”派对:喧嚣到半夜的噪音,清晨的杯盘狼藉,只开了瓶盖几乎没有喝过的红酒,哗哗就把酒倒地上的年轻人,还有那些标价成千上万的价签。

虽然了解她说的中国人距离我的生活很遥远,但我分明感到不是滋味。在中国的地盘赚中国人的钱然后加以评头论足,这位英国老板也不是省油的灯。然而能说什么呢,这些我们已经并不陌生的年轻土豪的生活,在一个西方人口中道来,恍如小说版或电影版《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面描述的1920年代美国的纸醉金迷。事实上,当我在风和日丽的白天、洱海边狭窄的乡间公路上看到一群争先恐后狂呼着、笑着、喊着、骑着摩托车彼此追逐、仿佛刚刚喝完酒的年轻人时,当我在深夜被旅馆过道里一阵又一阵,像是对骂又像是嬉笑地说着中文的巨大声浪惊醒时,涌到脑海里面的影像仍然是小说和电影里那些永不结束的派对,那些永远醒着却醉着的疯狂时代里的疯狂过客。 中产化和土豪化

事实上丽江和大理,和很多中国的度假胜地一样,已经日益被“中产化”和“土豪化”。而这种改变给旅行者带来的心理体验,是相当微妙的。要是有人能写一本《30年游客史》,看看改革开放以来过山车般变化的中国政经格局,是如何在游客的构成和身份上体现的,应该会相当有趣。

如果说30年前的游客主要由西方和海外华人的背包客(Backpacker)构成,那么后来接续这个传统兴起的中国自助游游客(背包客,或后来的驴友)基本是在跟随这个路线。这些背包族最显著的特点,是不对当地文化进行破坏,相反他们常常是宝贵的民俗和自然遗产的发现者和记录者。他们常常背着40甚至60公升的大背囊,手拿着一本《Lonely Planet》(自助旅行圣经《孤独星球》丛书,由英国人惠勒夫妇最早于1970年写作出版),找寻最地道的小吃、最原生态的景色,和最省钱的旅社。20年前,当我第一次踏足丽江和大理时,正是这样一个背包客文化的追随者,我和同学一起挤火车,和路上认识的陌生人一起挤旅馆,并体验着和沿海完全不一样的文化。

在今天的丽江和大理,如同在中国的天南海北,这些背包客的身影已经日渐稀少,偶尔发现一两个还背着大背包的游客就犹如珍稀动物。取而代之的是自驾前来、拖家带口的中产,又或是如前所述、挥金如土的土豪(包括当年和我一起背包的朋友们)。

特别有趣的一点,是时空上的倒流。在西方,背包客滥觞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反主流社会思潮,年轻人纷纷来到西方社会以外的地方、到大自然中寻找自己的身份,反思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问题。这种文化一度影响了改革开放以后的中国城市年轻人,尤其是受高等教育、被西方文化影响的“70后”和“80后”,也在中国掀起了背包热潮,一个又一个的“世外桃源”被发现、被触摸、被开启。然而当背包族渐渐式微时,这些地方的日渐商业化和庸俗化,成为人们诟病的中心。就好比曾经在旅游界闪耀一时的阳朔、凤凰,在众多寻求安静的度假者眼中,都渐如“明日黄花”,大山、大河仍然在默默凝望和流转,变化的只有来而又往、消费了大自然又很快厌倦了它的人们。 大理,洱海边上的游客。在中国的天南海北, 背包客的身影已经日渐稀少。(图/钟智)

中产化和土豪化的特征并不仅仅体现在游客上,还在旅馆的风格上。哪怕在10年前,国际青年旅舍标准的旅社都是主流,它的特点是开放性和性价比高,宽敞的一楼大厅通常坐满了自世界各地而来,交换着旅行趣闻的背包客。到后期,比较有“小资”风格―也可以描述为较具设计感和艺术感的风格―的客栈也风行一时,这个潮流恰恰呼应了大城市的小资文化消费潮。

而现在这样的旅馆已经不再是主流。在回来的路上我和一位来自云南东部,已经在大理扎下根来的客栈老板交谈。他自言开了3个客栈,股东大约有十多人,都是亲戚,轮流看店经营。因为数年来大理的地价和房租不断攀升,那些较早来到这里圈地的人“已经发了”。问及现在做客栈怎么才挣钱,实诚的老板说,要做就要做“古典的”,听到这里我就想起了喜洲(大理其中一个古镇)一家由西方人经营的客栈,保留着大理民居的“三院一照壁”和古老的木桌木椅木床,宛如恢复了100年前的白族世家模样,房价在1000元以上。

如果说古典奢华风是土豪范的典型,另一种家庭式旅馆则是中产家庭的最爱。这次在束河和大理所住的客栈,都是这种新装修的“家庭风”。朋友说,他们在装修时,都专门从广东进口木材,我没有问为何不直接在自然资源丰富的云南购买,因为房间还原的“广东风味”已经说明了原因。对于许多来度假的中产家庭来说,这里就是一个被复制了的“五星级的家”。

当抽离游客的身份,以观察者的身份去思考,则无论是古典范还是家庭风的旅馆,都有一种奇妙的荒诞感存在着。在城镇化浪潮里,人们在城市里推倒老建筑,建设新大厦,然后又到另一个遥远古朴的尚未被过度开发的老房子里寻找“老旧的感觉”;人们在城市里没有更多的时间在家里“歇脚”,奔波于酒吧、KTV、饭店和美容院之间,于是热衷于在假日开几千公里的车到风景区重新体会“家的温馨”。原来,对于无论是中产还是土豪的族群来说,他们的需求并没有那么不寻常。就犹如前些年席卷北上广的“小资”情调咖啡馆、书店和商店,流行文化在其媚俗的表面下,藏着一颗极为简单和人性的内核―在日新月异的城市里奔波不迭,然而人都恋旧,在工业丛林里豕突狼奔,然而人都恋家,假如此地没有,那他们必须去远方寻找,哪怕是造一片旧,造一个家。 造城运动

丽江、大理的造城运动,比起成千上万的一线、二线和三线城市又截然不同。比如在丽江,当地人自然已经撤出了古城,早已成为包租公包租婆,把“怀旧”的感觉让位给来到这里经营客栈或是酒吧、特色小店的外地人(很多都是不满于大城市生活移民前来的人)。而最近的趋势,是这些早年来到这里寻找“远方”的人们,也渐渐撤出了古城,有的把旅馆开到了城外,有的则干脆返回城市。

比如我的朋友,他们原本在古城租了一个院子经营旅店,但日渐昂贵的租金,让他们也感到吃不消。后来他们在古城外两三公里外的一个别墅楼盘盘下了几个房子,一边继续经营,一边吸收了其他投资人。簇新的家庭式客栈,比原来古城的店租金成倍增加,他们也坦言,“以前客人多,我们收的租金也低,现在收的租金高了,压力比原来大很多”。

事实上丽江的三个古镇,大研、束河和白沙,除了青石板路和民居,已经几乎“置换”成为另一个在东北、华北、华东和华南都可以见到的城市,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商场。它里面出售的东西可能更精致,更富于布尔乔调(或曰小资),除了建筑风格不同于现代城市建筑,地处边陲,在卖场的本质上并没有太大不同。

大理的情况略有不同,春节走在大理古镇里面,接踵摩肩的人中大约仍有一半以上是当地人模样,他们可能来自大理白族自治州的不同市镇,可能来自云南的其他地方,肤色黝黑,脸上带着游人不会有的坦然和熟悉―这是他们的家。有一天,大理本地的朋友带我去逛“葛根会”,一个当地人才会逛的集市,在熙来攘往里面,我想起了广州的花市,那一刹那有了家的感觉。对,家的感觉与社群相关,与这些柴米油盐,鲜花、植物、传统的习俗相关。

然而,大理的造城运动和丽江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唯一不同的可能是,它的规模更大、更土豪化。比如已经建到第三期的苍山脚下的某大型别墅楼盘,吸纳了大量的外地买家,其中不乏相当数量的文艺界人士。相似的情况是洱海边的小渔村双廊,已经开发成一个土豪级的旅游+文艺热点,上千元的旅馆租金只是寻常级别。而如果驾车到洱海东边,环海公路旁更是别墅群林立,齐刷刷昭示着这个城市未来的定位。 移民,移民

或许你会疑惑,难道说丽江和大理已经日渐被改造成一个大城市的复制版,只不过带着鲜明的城市进程中的“士绅化”特色?我仍然认为,这里依然有着在今日中国主流城市不能找到的“远方”,而这也是越来越多中产新移民所寻找的。

清风是云南白族人,一年半以前和丈夫、女儿一起“回归”家乡,在苍山脚一个小村子里开起了“家庭式”客栈。她每天招待客人,像照顾院子里的各种花花草草一样周到。她带着女儿,背着当地人的背篓去市场买菜,和人民路上做各种买卖的朋友们聊天。太阳一下山,城里马上就安静下来,几个朋友围着茶桌一坐,那种静谧在大城市怎么也无法找到。

大理几乎是国内“新教育”的基地,各种对主流教育体制不满足不满意的家长们来这里扎堆,有各种学堂私塾。清风的孩子上当地的华德福学校,只有20来人,按着特殊的教育理念,孩子们每天的功课不是种菜、到山上玩,就是看天上的云朵。家长们自治、互助,成为一个紧密的社群。更不用说,整个村子都是开客栈的组成的联盟,谁家客人多房间不够了就介绍给另一家,一周一个晚上到某家去聚餐。这种生活听起来,就像是今日中国城市的“上辈子”。

我在大理的朋友W,虽然扎根北京,但天天想着回乡过上“退休”生活。我问如何实践,他坦言说并不容易,“如果回来,是能找到一份工作,但真的就只是一份工作而已”。我知道他说的是在北京已然建立的事业基础,无数和他一样的特别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在北上广打拼,而当回到家乡,尽管怀念那一股乡愁,但要把已经在另一个地方的根“移植”回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离开的那天早晨,我收拾行李,出门时清风一家送我出来,心里很奇怪有种离家出远门的感觉。我看看自己的行李,一个背囊,一个拉杆箱,背包客不是背包客,度假狗不是度假狗,身份杂糅,心情杂糅。

(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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