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诗歌的35个断想

时间:2022-08-06 08:00:00

关于诗歌的35个断想

1

在我三岁或四岁,也可能是五岁或六岁时吧,一次我跟随母亲到离家一里之外的一处山坳。母亲在菜地里拔草。我在菜地中央一条浅浅的,将菜地分割成两部分的沟渠上搭架桥梁。那随处可以捡拾到的枯枝是桥的梁,我将落叶与枯草覆盖在它的上面,然后从沟渠中捧一掬掬的淤泥铺成桥面。

这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简陋的一座桥,却从记忆的深处为我奉上了一个伟大的下午。它是如此结实、饱满,仿佛是从那愁苦妇女的眼眶中,从那风化了的岩石之上渗出的泪珠。

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经常去探望它,在那些残缺的地方填补上新的淤泥。这些在岁月的深处依然如此饱满、沁人心脾的时辰,都是一个下午的使者,一个伟大下午重归完整的不可或缺的部分。

然后桥还是在一场暴雨中坍塌,淤泥回到了淤泥,残枝、落叶、枯草回到它们原来的所在。而我没能再一次将桥梁架设在那同一个沟渠之上,残枝依旧,落叶依旧,枯草依旧,淤泥依旧,那曾将它们连接成一个整体的人依旧,但每一次的尝试都以这样、那样的瑕疵而告败。

直到多年之后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午后,一座桥在记忆的深处,在文字的深处得以重现。它依然完整,并有着事物接近于完美时的晶莹透亮。

不,这不是一座桥,而是一个伟大而不可复制的午后。

2

诗歌表达的不应该是一种瞬息的情绪,如果这种瞬息的情绪并非一种持续性情感的钥匙。如果一个偶然事件并不能指出通往必然的必经之途,那么诗人就没有权利在诗歌中将它们挽留,这是诗歌的道德。

3

一次集体出游,我们去的是一处草原上专门接待游客的牧民居住地。中午时,我独自在烈日中来到一里外的一条河流边,几百只绵羊聚集在一起,它们站立着,脑袋聚集成一个大大的圆。我悄无声息的抵达还是惊扰到了它们,它们一圈圈地散开,又在几米之外重新聚集在一起。

它们的周围是散落的牛马,还有一只骆驼。它蹲在草地上,我走过去,抚摸着它的驼峰。它是这样温顺,以致我有足够的勇气骑到它的背上,它站起来沿着河岸踱着细小的步子。草原安静极了,我可以听到马的咀嚼声、牛的反刍声、骆驼的脚背划开水面的声音,还可以听到绵羊的放屁声,有时是单一的,有时又交错在一起,此起彼伏。

一个小时后,我不得不离开。我朝它们一一挥手告别,这是我在草原认识的第一批朋友。

这一个小时的出列几乎拯救了整个出行。

我知道我原先失望的只是一个虚假的草原。

4

平等是一种理想,它从来不是我们真实的生活。即使在文学中,在我们的诗歌中,一种森严的等级与秩序也如金字塔般存在着。

是的,只有那接近于一的极少数才有高度与力量成为了天与地的连接者,那针尖般的高度来自广阔的大地,并将辽阔的蔚蓝传递到那更低处的人群。

5

莎士比亚的诗歌在今天读来也没有一点陈旧感。几百年过去了,它们依然如清晨的露珠般新鲜,依然在诉说并应和着此刻的情感。这就是一首真正的好诗与一首平庸诗歌的差别。

一首诗歌的保鲜期可能是一个时代、一年、一个月,甚至几秒钟,只有那些真正的诗歌是独立于时间之外的,是时间之河堤岸上的散步者。

他们如此稀少,以至于他们是那样孤独。

6

文学不是一个竞技场,它是我们的生活方式。

文学的终极意义不是为征服或超越一座大山,而是去化解大海中迎面而来的大浪――写作的意义正是为了一次次将我们自身从生活的困境中解救出来。

在山的另一侧,当道贺的人群向我走来,我想,我不是翻越了一座大山,而是化解了一个巨浪。

7

在我住处对面的公园里,工人们在草地上挖出了一条沟渠,并在沟渠上面架了一座木桥。它使我想起记忆中的另一座木桥。它是我童年的一部分,有着一条河流的长度,或者说,它的一端是与我记忆的起点重叠的,它将一个村庄连接成了整体。每天,母亲拿一把镰刀,或者荷一把锄头,通过木桥到河流的对岸,锄草,收割一篮子作为我们晚餐的青菜,有时是茄子与辣椒。记得有一次,母亲在对岸的玉米地施肥,木桥因河上游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造成的洪水而坍塌。母亲那天没能从对岸回来,她在对岸声嘶力竭地呼唤我。第二天中午,水渐渐平缓了,母亲淌着水归来。这是我童年记忆中与母亲最为长久的分离。

我的写作注定是那记忆中的木桥,而不是我眼前的沟渠。

在对面公园的沟渠之上,小桥已经架设完成。它给予的美是如此微不足道。

8

所有的艺术都是探求真理的一种方式,写作是我们向真理的再一次出发。

9

就像科学一样,艺术也不是真理本身,它将行进在永远通往真理的途中。

它是一种过程。

我们可以把真理比做一颗星辰,艺术则是它的光,是我们逆着光的方向探索星辰的过程。星辰真实地存在着,但我们永远无法抵达。

或者说,真理是如此狭小,以致它盛不下艺术那无穷无尽的可一能性。

10

一首真正的诗歌必然是从我脚下的这块土地出发,并最终回到真理那里,回到最终自己,回到那最初的时间与空间形成的居所。

然而更多的诗歌成了堕落之物,并屈从于种种虚假的方向与力。

11

艺术首先是“求同”,或者说是寻求一种共鸣的体验,然后才是“存异”。这种对独创性的追求,确保并加强了共鸣的有效性,并以几何倍数的速率得到放大。

12

崇高是什么?

崇高是面对强权的不亢不卑以及给予弱小者以无限的同情与怜悯。

13

诗歌是一种克制的激情。激情在诗歌中没有因克制而丝毫受损,甚至因克制而形成了悬崖,进而将一种流于泛滥的动能转换成静止的势能。

14

在东西方的传统中,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对高尚品质的颂扬,给予失败者与成功者相同的礼遇,不论在《楚辞》还是在《荷马史诗》中。这正是我们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这个以成败论英雄甚至简单地以成为王、败为寇来阐述历史的当下所缺乏的。同时,这也将作为我们所置身的传统所能给予我们这个时代的最为丰厚的馈赠。

15

信仰的缺失是一个时代混乱的根源。

一个人人以神自居的世界与一个无神的世界同样可怕,它们有着相同的狰狞。

16

一个伟大的心灵一定是向这个世界敞开着的。他一次次地避开了自己设下的一个又一个陷阱,那些致命的诱惑。他在对内的挖掘中最终抵达了接近于无的

圆点之中,无边无际的空阔。

17

每一个个体的“我”都是破碎的、断裂的、暂时性的。就像一滴水,只有重回一条河流才是完整的。

一滴水从最初被孕育的那一刻就承担起这样的命运,要么消失;要么重回一条河流,从中找回自己的脸庞,找到自己的完整。

18

我不是在一个瞬间,而是渐渐知晓我的使命的。我必须承担起一个时代的重任。不,那是屈原、李白、莎士比亚穿过世世代代的迷雾,将他们手中的担子放在了我的肩上。

我必须承担起这些。

这不仅仅是一种责任,同时,更是一份来自至高处的祝福。

19

一首诗歌意味着一次表达的困境。

一首诗歌将从他面临的困境中汲取并汇拢起力量。

当一种困境不再仅仅属于诗人一个人时,一种可怕的力量已经诞生。

20

诗意是从真实之上漫溢而出的部分。

如果真实是一粒种子,是根,那么,诗意就是从种子、从根部升起的一朵花;

如果真实是一朵花,那么诗意就是弥漫于其上的香;

如果真实是花香,那么诗意就是因花香所带来的沉醉;

如果真实是这沉醉,那么诗意就是在沉醉中愿意化为一粒种子的那个人。

它可能恰巧是一只猴子;

也可能是一朵花自身。

21

诗歌不在别处,她就是我们置身的生活。

一个伟大的诗人一定能从庸常的生活中开掘出那通往神奇之地的秘密通道。

或者说,他知悉那些隐秘裂缝,并将他日常的经历与经验化为永恒的诗歌。

22

如果我们把日常生活比做一棵树的繁茂枝叶,艺术就是绿叶丛中的花。它们都得到了来自根的相同的滋养。

我们愿意把这根称为“道”或者“真实”。

23

诗人,不要被事物的表象,被那些浮光掠影,那些用来考验我们而设下的迷障所惑。

你要比一缕风更轻,比从你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灵光更轻,这是你获得对事物具有独特穿透力的凭证,并用从你心底漫溢而出的喜悦去承接神的目光。

24

在极其个人化的表达与普遍的情感之间一定存在着一个交点。或者说,由这样无数的交点连接而成了一根钢丝。

诗歌就是在这样一根钢丝上的舞蹈。

25

一个真正的诗人一定拥有着对事物的独特穿透力,他在语言中为我们开垦出了那通往本质的道路。

是的,所有伟大的诗歌一定都肩负着这样的使命,在词语的深处一定居住着这样的一个使者,每一次出发都是一次祷告,一次赞美,一个朝圣的灵魂那漫溢的喜悦。

26

诗人是一个秉烛者,在烛光的指引下在词语与事物双重的内部穿行。事物与词语的栅栏和窗棂形成一个真正的屏障,并对阅读者的穿透能力形成考验。

它在等待那些有力量的人,以承接住那从词语与事物双重的深处散发出的光。

27

一个风格独具的作家或诗人不会着意于标新立异。因为他懂得,所谓的“新”与“异”不过是在通往真理的途中,那条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通道,与通往同一个所在的道路两侧风光之间的,细微的差异。

28

如果说过去十年的写作使我离真理接近了一厘米。那么,我愿意用剩余的时间去换取另一个一厘米。如果真能如愿,那么,我一定是受到祝福的那个人。而这样的一厘米可能重过一个时代,甚至可以说,多少世代的徒劳将在这微小的尺度中得到全部的补偿。

29

如果我们能穿透历史布下的迷障,那么,我们终将发现,传统一直处于一种缓慢,但坚定的生长、扩展之中。仿若最初的一泓清泉,涓涓细流最终汇聚成大河,直至大洋。

它同样对应于国家、民族等概念的扩展。最初,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可能就是一个村庄,我们的民族,就是那无数曾经的民族之合流,我们的国家,就是那曾存在过的无数的国家之和。

30

那些隐匿的部分,它们以不可见的方式存在着。

老子、庄子并非凭空之物。他们依然来自我们的传统,来自传统中那已隐匿的部分。或者说,隐匿者通过“老子”“庄子”,说出我们身体深处的,那些更久远的秘密。

31

所有的言说只能在低处,低处给我们一个可靠而恰到好处的支点。

但我们在低处的言说一定是为了更好地呈现高处的存在,而不是相反。

32

如果这些低处的分叉最终更好地呈现了那同一个存在,使真理、艺术的本质变得更清晰可感,那么,唯一的胜利者就是真理。而这些在低处的分叉,这些“失败者”,最终从真理的胜利中获得了救赎。

33

我愿意这样来附和与补充保罗・策兰的言说――诗人必须穿透语言,而不是越过语言。语言在为我们提供一个有力的支点与凭藉的同时,同样是一种羁绊与束缚。诗人,你就是那被赋予足够力量的人,或者你必须积蓄足够的力,透过与超越语言,以抵达一种普遍的情感,那千古不易之处。

34

所有的词语都是平等的,所有的言说之间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当一个词、一种言说从虚无之中为我们召回,或者说,更清晰地呈现了真理,那么,这样的一个词语、一种言说,就因真理在这一刻的揭示,而获得了高贵的磁性。

35

诗歌在今天的衰微与它渐渐堕落成一种娱人耳目的纯粹技艺有关。它不再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神奇之处的发现与转述,也不再为我们的心灵疗伤。但我并不因此而悲观,诗歌从来没有堕落,堕落的只是一个时代以及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中的诗人们。或者说,诗歌从来不曾远离,它就在这里。它在等待一群人,它在等待屈原、李白、杜甫、苏轼,为一个时代的命名。

上一篇:《99柠檬派》之好事多磨的校园剧 下一篇:带来厄运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