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与陌生

时间:2022-08-06 08:01:05

摘 要:本文从格里高尔自己以及格里高尔的父母和妹妹等其他人如何面对格里高尔的变形入手,试图分析格里高尔命运的悲剧性;得出的结论是:格里高尔的爱不但没有洞穿密不透风地包裹他的恐惧,而且引火上身,被亲人的陌生彻底洞穿,最终死去。

关键词:变形;陌生;恐惧;命运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3)11-0083-03

加缪在《弗兰茨·卡夫卡作品中的荒诞和希望》中评论卡夫卡的一句话:“他活着,他却被判决了,”①同样适用格里高尔。在格里高尔“一天早晨,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②的同时,格里高尔“被判决了”。格里高尔的天空上顿时张开一张大网——恐惧;悬挂起来一把利剑——陌生。格里高尔“活着”也就只是体验和等待了;体验被“恐惧”包裹,等待被“陌生”洞穿。

一、格里高尔的“变形”

卡夫卡《变形记》的第一句话轻描淡写,但其中格里高尔的“变形”足够令人惊骇。最不可思议的、甚至不可理喻的是:格里高尔在发现自己变成甲虫并且感受到“一种从未体味过的隐痛”③。以后,脑子里考虑的主要是他的差事,而不是他遭到的厄运本身。这带给人的就不仅仅是惊骇,而是一种心灵上的寒颤了。

无论格里高尔对自己的“变形”多么漠然,都避免不了“变形”以后自己的世界的翻天覆地的改变。一向循规蹈矩的格里高尔睡过了头;一件本来很简单的事——下床,现如今变成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格里高尔的“不按时起床”,在本来很平静的格里高尔家庭里引起了骚动。格里高尔的父亲很愤怒,但在克制着。格里高尔的妹妹很悲哀。唯独刚刚遭受“一阵彻骨的痛楚”④的格里高尔很冷静。格里高尔的“冷静”是有局限性的,只针对自己的遭遇。格里高尔忧心忡忡。七点一刻前无论如何都得起床,因为不到七点公司就开门了,到那时一定会有人从公司里来找他。《变形记》对格里高尔此时此刻的焦虑和烦恼作了深入的剖析:“他开始有节奏地来回晃动自己的整个身子,想把自己甩出床去。倘若他这样翻下床去,可以昂起脑袋,头部不至于受伤。他的背似乎很硬,看来跌在地毯上并不打紧。他最担心的还是自己控制不了的巨大响声,这声音一定会在所有的房间里引起焦虑,即使不是恐惧。可是,他还是得冒这个险。”⑤格里高尔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疼痛,是自己的无能,自己无法控制“巨大响声”;是 “巨大响声”会“在所有的房间里引起焦虑,即使不是恐惧”。注意,卡夫卡强调的是“所有的房间”。格里高尔焦虑的不仅仅是父母和妹妹的“焦虑”,还包括使女。格里高尔的爱不是狭隘的,仅限于亲人的;而是向外扩张的,可以超越血缘关系的。格里高尔的爱是博爱。

卡夫卡的《变形记》中秘书主任是一个关键性人物。“这不是人的声音。”⑥秘书主任富于权威性的断言如一记重锤在格里高尔和其他人的中间砸出一带深渊来。秘书主任的断言是二元对立的——格里高尔不是人,也就意味着格里高尔的父母和妹妹,以及使女和秘书主任自己是人;格里高尔是人,同样意味着格里高尔的父母和妹妹,以及使女和秘书主任自己不是人。加缪的《西西弗神话》对人类充满了焦虑和忧伤:“在这个骤然被剥夺了幻想与光明的世界里,人感到自己是局外人。这是一个得不到解救的流放,因为人被剥夺了对失去的故土的怀念和对福地乐土的期望。这种人与生活、演员与布景的分离,正是荒诞感。”⑦格里高尔和其他人的中间的“深渊”就是格里高尔与“生活” 、与“布景”的“分离”, 格里高尔的存在已经成为一种荒诞的存在。

现在,无论“甲虫”格里高尔还是其他“人”都面临同样一个问题——拯救自己,避免坠入“深渊”。怎么办? 垒墙!只有垒起高高的墙壁,才能高枕无忧。“人”和“虫”都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

二、“人”的垒墙:陌生

“格里高尔的父亲无情地把他往后赶,一面嘘嘘叫着,简直像个野人……只要父亲不再发出那种无法忍受的嘘嘘声就好了。这简直要使格里高尔发狂。”⑧人赶人是不会“嘘嘘”的,除非赶的不但是狗,而且是陌生的野狗。

格里高尔母亲终于走进“变形”后的格里高尔的房间,格里高尔“喜出望外”。⑨格里高尔的欢乐是短暂的。当格里高尔妹妹的话使再次走进房间的格里高尔母亲感到不安时,格里高尔母亲“……看到了印花墙纸上那一大团棕色的东西,她还没有真的理会到她看见的正是格里高尔,就用嘶哑的声音大叫起来:‘啊,上帝,啊,上帝!’”⑩按照人类的天性,一个母亲纵使嫌弃任何人,也决不会嫌弃自己的孩子。问题是:“甲虫”格里高尔已经被格里高尔母亲踢出了“人”的世界,进入了一个格里高尔母亲非常“陌生”的“虫”的世界。格里高尔母亲一声声撕心裂肺的“上帝”的叫喊恰恰是上帝最不愿意听到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的索尼雅,一个18岁的女孩子每天从早6点到晚8点都得到街上卖自己的肉体,不但毁了自己的青春,而且连投河自尽都不成。她必须活下去,否则卡杰琳娜的孩子们就得饿死。拉斯科尔尼科夫跪到索尼雅的脚下说:“我不是向你膜拜,我是向人类的一切苦难膜拜。”拉斯科尔尼科夫给索尼雅带来了光明和温暖。从某种意义上说,格里高尔就是索尼雅,同样是人类苦难的象征,同样具有一颗基督的心。于情于理,格里高尔“最亲近”的“爱好音乐,小提琴拉得很动人”{11}的妹妹都最应该是“恐惧”中的格里高尔心灵避风港;都会是《变形记》中的“拉斯科尔尼科夫”。

当格里高尔妹妹第一次发现“甲虫”格里高尔躲在沙发底下时,“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就把门砰地重新关上。可是仿佛是后悔自己方才的举动似的,她马上又打开了门,踮起脚走了进来,似乎她来看望的是一个重病人,甚至是陌生人。”{12}此时,在格里高尔妹妹眼中,“甲虫”格里高尔“似乎”是“陌生人”。这就意味着格里高尔妹妹的世界和“甲虫”格里高尔的世界藕断丝连。

往常,格里高尔妹妹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格里高尔的房间被旁人看到,和他待在一起时,若是不打开窗子也还能忍受,她是绝对不会打扰他的。现在,“她一进房间就冲到窗前……用双手匆匆推开窗子,甚至在严寒中也要当风站着作深呼吸。”{13}格里高尔妹妹的巨大变化使格里高尔非常痛苦,“……蹲在沙发底下,打着哆嗦。”{14}与其说格里高尔的痛苦在于:妹妹在他的房间里闻到的已经不是“人”的气息,而是“虫”的气息;倒不如说格里高尔的痛苦根源于:他的气息使妹妹“快要窒息了”,“甚至在严寒中也要当风站着作深呼吸。”格里高尔最不愿意自己让其他人不舒服。格里高尔最疼爱的就是妹妹。自己的不是“人”的气息令最疼爱的人站到寒风之中,他能不“哆嗦”吗?无论格里高尔怎么样处心积虑,妹妹的世界和自己的世界的最后的蛛丝马迹的联系都无法避免地烟消云散了,因为妹妹已经将“甲虫”哥哥彻彻底底“陌生”化了。

接下来的行文中,卡夫卡抛出两个关键性的字眼:“妖魔” {15}和“恶心”。{16}在格里高尔妹妹的“法眼”中,格里高尔的模样更像妖魔了。格里高尔当然不是妖魔,但妹妹已经将“甲虫”格里高尔妖魔化。同样的道理,不是格里高尔“恶心”了妹妹,而是“甲虫”格里高尔,更准确地说,是“甲虫”令妹妹感到“恶心”。“妖魔”和“恶心”都只不过是“陌生”的变形。

我们已无从知晓善良的卡夫卡在写下下面这段格里高尔最疼爱的妹妹的愤慨时,心里是否在滴血:“……对这个怪物,我没法开口叫他哥哥,所以我的意思是:我们一定得把他弄走。我们照顾过他,对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我想谁也不能责怪我们有半分不是了。”{17}其实,不用格里高尔最疼爱的妹妹提出“把他弄走”,格里高尔自己都准备把自己“弄走”了。当格里高尔发现自己已经成为家里人的累赘和负担时,他就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了。但是,千不该、万不该,最先抛弃格里高尔的偏偏是格里高尔最疼爱的人。“陌生”的格里高尔被抛弃的根源是格里高尔已经无用,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不但如此,而且已经是累赘和负担。

三、“虫”的垒墙:恐惧

“‘我们这一家子过得多么平静啊。’格里高尔自言自语道,他一动不动地瞪视着黑暗,心里感到很自豪,因为他能够让他的父母和妹妹在这样一套挺好的房间里过着满不错的日子。可是如果这一切的平静、舒适与满足都要恐怖地告一结束,那可怎么办呢?”{18}格里高尔恐惧的依旧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自以为是”的父母和妹妹的幸福的即将结束。格里高尔是不可救药的,但正是格里高尔的“不可救药”造就了格里高尔的伟大。

虽然其他“人”听不懂格里高尔的语言,但是“甲虫”格里高尔听得懂他们的言语。只要父母和妹妹的“话题转到挣钱养家的问题,最初格里高尔……羞愧与焦虑得心中如焚。”{19}格里高尔为什么如此地“羞愧与焦虑”呢?他“恐惧”亲人将会陷入经济困境,从而穷困潦倒,而现在的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不能像以前一样独自担当、维持和发展父母和妹妹的幸福了。

当格里高尔的母亲被“甲虫” 格里高尔吓得昏厥过去后,卡夫卡冷静地写到:“格里高尔如今和母亲隔开了……他不敢开门,生怕吓跑了不得不留下来照顾母亲的妹妹;目前,除了等待,他没有别的事可做;他被自我谴责和忧虑折磨着……”{20}最可悲的,同时也是最可敬的是:无论谁都深深感受到了格里高尔母亲的冷漠、残忍,唯独被“冷漠、残忍”的格里高尔丝毫感觉不到。格里高尔的心里依旧是“恐惧”—— “恐惧”母亲被自己伤害。格里高尔荒诞的存在中最荒诞的一点正在于这种悖谬。格里高尔越感受不到荒诞,读者就越体会出存在的荒诞性。这也正是卡夫卡的创作最高明的地方之一。

格里高尔背上的父亲的苹果狠狠击打出来的创伤疼痛难忍。最难忍的依旧是,“恐惧”亲人的未来。因此, “不管是夜晚还是白天,格里高尔都几乎不睡觉。有一个想法老是折磨他:下一次门再打开时他就要像过去那样重新挑起一家的担子了。”{21}可是,格里高尔行将被最亲爱的人抛弃,格里高尔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四、格里高尔的命运

“如果这是格里高尔, 他早就会明白人是不能跟这样的动物一起生活的,他就会自动地走开。”{22}格里高尔妹妹的这句话,完全泄露了神机与妙算——“恐惧”的神机和“陌生”的妙算。《变形记》中最了解格里高尔的是他的妹妹。格里高尔妹妹完全清楚哥哥对整个家庭,尤其是对自己有多么热爱,多么富于牺牲精神。然而,格里高尔妹妹最清楚的是自己到底需要什么,真正关心的只是自己的需要。格里高尔的妹妹当然知道“这就是格里高尔”。问题是,现在的格里高尔已经不是以前的格里高尔。以前的格里高尔会无条件地满足她的需要,而现在格里高尔不仅不能满足她的需要,而且成了她的累赘和负担。“甲虫”格里高尔垒起“恐惧”之墙当然是为了避免自己坠入“深渊”;“甲虫”格里高尔的“深渊”不是自己的不幸,而是父母和妹妹的不幸。其他“人”垒起“陌生”之墙同样为了避免自己坠入“深渊”;不同的是,他们的“深渊”仅仅是自己的不幸。格里高尔的“恐惧”其实就是爱。不幸的是,当爱遭遇恨、遭遇自私、遭遇“陌生”的时候,被击得粉碎的是爱。

汉斯立克《论音乐的美》中的一句话精辟而苍凉:“我依然是泥巴,未能将火星变成火焰,而仅仅用来点燃我的尸体。”{23}这句话完全可以高度概括格里高尔命运的悲剧性。格里高尔爱的“火星”不但没有洞穿密不透风地包裹他的“恐惧”,而且引火上身,被亲人的“陌生”彻底洞穿,最终“点燃”了自己的“尸体”。

随着格里高尔的“寿终正寝”,《变形记》寒冷而黑暗的世界突然变得温暖而光明起来。“老妈子关上门,把窗户大大地打开。虽然时间还很早,但新鲜的空气里也可以察觉一丝暖意。”{24}“……他们乘电车出城到郊外去。车厢里充满温暖的阳光,只有他们这几个乘客。”{25}卡夫卡仿佛把我们从地狱带到了天堂,其实是将我们彻彻底底地推进了地狱。心理学家荣格曾经说过:“人类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在纯粹自在的黑暗中点起一盏灯来。”格里高尔就是《变形记》寒冷而黑暗的世界中的“一盏灯”,微弱而飘忽,但毕竟是光明,毕竟会带来温暖。

卡夫卡的《变形记》最令人惊骇的是开头,最令人心寒的是结尾:“……他们心里打定主意,快该给她找个好女婿了……在旅途终结时,他们的女儿第一个跳起来,舒展了几下她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格里高尔“点燃”了自己的“尸体”带来的是父母的“互相会意的眼光”,妹妹“第一个跳起来,舒展了几下她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然而,格里高尔殚精竭虑追求的不就是父母和妹妹的幸福吗?格里高尔夜以继日“恐惧”的不正是当自己无法担当的时候,父母和妹妹会不幸吗?无论怎样,结果都是遂了格里高尔处心积虑的心愿的。加缪在《西西弗神话》结尾写道:“应该设想西西弗是幸福的”。我们姑且也认为格里高尔是幸福的。

注释:

①加缪.弗兰茨·卡夫卡作品中的荒诞和希望.刘半九译.叶廷芳编.论卡夫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版,第104页.

②③④⑤⑥⑧⑨⑩{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4}{25}弗兰茨·卡夫卡.城堡 变形记.韩耀成、李文俊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291、292、294、295、300、304-305、315、318、311、308、313、313、313、313、331、307、312、318-319、324、332、334、336-337、337页.

⑦加缪.西西弗神话.见《加缪全集》.柳鸣九、沈志明主编.河北教育出版社,第3卷,第71页.

{23}汉斯立克.论音乐的美.杨业治译.人民音乐出版社,第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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