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局里的“工程局长”

自从刘桂亮认识了时任北京市通州区卫生局局长的王文永，从此就接下了通州区几乎所有卫生院的工程改造和装修装饰项目，也开始了两人长达十年的“默契合作”

“2002年七八月份的一天，我刚坐到办公室里不久，就听见楼下传来凿墙的声音。找人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区卫生局局长王文永派来装修的。”至今北京市通州区某卫生院院长王亮（化名）回忆起该院前些年装修的事，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在此之前，他作为院长根本没有装修的想法，对此事毫不知情。但王文永给出的理由却让他哑口无言：“卫生局出钱给医院装修。”

在随后的几次卫生院内部工程改造和装修的过程中，负责工程的包工头刘桂亮消息总是要比院长王亮灵通。甚至，每每都是他打电话告诉王亮：“区卫生局又有一笔工程款要拨给医院了。”

直到2009年，王文永要退居二线，审计部门例行审计，通州区卫生局里的一个小出纳李明潞挪用公款近200万自首，才牵出王文永受贿的这条“大鱼”。

2011年2月17日，被称为卫生局里的工程局长的王文永被北京市第二中级法院以终审判处十年半有期刑罚。

不平静的通州卫生系统

稍微了解通州区的人都知道，卫生系统近些年颇不平静。

2007年，通州区两家卫生院的院长牵涉进北京最大医疗器械贿赂案并获罪。其中通州区潞河医院原党委书记邱振环涉及受贿70余万元和194万元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被判有期徒刑十一年。随后，通州区妇幼保健院院长通州区第二医院院长相继因经济问题被查处。

“从那时起，我们就已经在注意卫生局的监管是不是不到位，并开始关注局长王文永这个人。”通州区检察院办案人员介绍说。

事实上，检察机关已经收到过不少关于王文永贪污受贿的举报，但是在一次次走访调查后，他们发现“王文永隐藏得很深，并没有露出蛛丝马迹”。而举报内容里的“装修局长”、“工程局长”等名号，令检察机关非常警觉。于是，在办理北京最大医疗器械贿赂案时所涉及到几个卫生院院长的案子时，办案人员留心了解了关于各家卫生院装修、工程等问题。

结果三个卫生院院长的回答如出一辙：“工程的事，局长定，他一人说了算。”再问，都是谁给装修？他们又说出了同一个名字，“刘桂亮”。

刘桂亮是云亮琛建筑装饰工程有限公司的老板，人送绰号“大亮子”。据了解，刘桂亮不到二十岁时，他的父亲就去世了，独自闯天下的他年纪轻轻就形成了善于察言观色的性格。

随后，办案人员再次把那些举报信前前后后连起来研究，发现王文永犯罪的主体和事实与举报信里的大部分内容得到了相互印证。

然而多年的官员生涯，王文永都以谨慎著称。从表面上查，他个人的资产、账户，都没有什么明显不对的地方。一时间，案情陷入了僵局。

女出纳挪用190万

2009年7月7日，通州区检察院来了一个人，声称要自首。她说：“我叫李明潞，是区卫生局的出纳。我挪用了单位公款100余万元。”

据通州区卫生局财务科人员杨华（化名）回忆，2004年2月，通州区卫生局里来了一位新出纳李明潞，她年轻漂亮，听说是借调过来的。初到卫生局就显得比一般的女孩子花钱大方。2004年的下半年，李明潞交了一个男朋友，名叫赵凯。后来赵凯以需要租房为名，指使李明潞从单位拿走1000余元。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检方指控，在此后的2005年1月至2006年6月间，赵凯多次指使、欺骗、威胁李明潞采取以现金支票提现不入账、收款不入账等手段，挪用北京市通州区卫生局公款共计60余万元供二人挥霍。

随后，二人因种种矛盾分手。即便李明潞与赵凯分手之后，她仍继续采取上述手段多次挪用单位公款供本人及其新的男友李某吃喝玩乐、购买贵重物品。李明潞前后共计挪用公款190余万元。

事实上，导致李明潞自首的不是别人，正是王文永。因为，2009年上半年，王文永因为年龄问题而退居二线，同时接受当地审计部门对区卫生局账目的例行审计。然而，当审计到了尾声之时，出纳李明潞被审计人员叫去了解账目情况，李明潞做贼心虚，认为已经露出马脚，自己招供了。这才有了她到检察院自首的一幕。

2010年8月19日，通州区法院以挪用公款罪分别判处李明潞十三年零六个月有期徒刑，判处赵凯十一年有期徒刑。而作为财务科科长的杨华本人，也因为没有认真履行监管职责，以罪被通州法院判处拘役六个月。据了解，这也是北京市法院首次对忽视下属职务犯罪的领导，追究刑事责任。

让李明潞想不到的是，她的获罪，引起了一个人极大的恐惧。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王文永。王文永自知，作为卫生局一把手，李明潞的出事必然会将检察机关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打草惊蛇

的确，李明潞的自首给了侦查人员一个机会。“我们当时的第一想法就是去惊动一下王文永。”办案检察官如是说。于是，侦查人员就调取了自从王文永当局长以来通州区卫生局所有的账目，仔细地过滤了一遍。但仍然没发现什么大的漏洞。

另一方面，李明潞的批捕意见书已经下达。就在李明潞被捕一个星期之后，检察人员有了重大发现：王文永的妻子杨树清从她的账户上支出了两笔数额较大的款项，一笔50万，一笔29万。

款项正好进入了前面提到的刘桂亮的账户上。这个第三方的印证显得尤为重要。

据刘桂亮后来供述：“2009年7月的一天上午，杨树清给我打电话，说先把钱退给我，我到了中国银行。杨树清说：‘这是50万，剩下的凑齐了再给你。’两三天后又给了我29万。”

刘桂亮后来交代，在开车送杨树清回去的路上，杨树清说：“卫生局的小姑娘出事了，这几年总有人告老王（王文永），说卫生局的工程没有招标手续，检察院正在查卫生局，把钱先退给你，你先别动这些钱。”

对于还款，还有一个非常纠结的小插曲。王文永和杨树清对于还钱的方式经过了慎重考虑，举棋不定。最后之所以选择了去银行还钱，他们夫妻二人是想为自己留条后路。在当时，他们完全可以以现金的方式把钱退给刘桂亮，但又怕刘桂亮被抓后扛不住把他们招供了，说没退钱，那事情的性质可就严重了，而通过银行汇款留下汇款凭条就可作为已退款的证据，这种方式更为保险。

“同样是出于做贼心虚的原因，这回王文永夫妻双双露出了马脚，只能说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办案检察官强调。

突审“大亮子”

刘桂亮被捕后，正如王文永夫妇预料的那样，“没扛住”。他把前前后后跟王文永十年的“默契”说得一清二楚。而概括起来一句话就是：“王文永让了通州区卫生局下属各个医院的工程。”

原来，1999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刘桂亮结识了王文永，并且机敏地暗示想通过王局长联系卫生系统的工程。王文永那时刚当通州区卫生局长不久，对于这样一个主动凑上前来的“装修队长”并不排斥，当场就明确表示“以后卫生系统有工程就想着他”。

从此，通州区所有的卫生院只要涉及工程改造、装修装饰的工程，通通由“大亮子”来干，开始了两人长达十年的“默契合作”。这些也从通州区各知情单位的负责人那里得到了印证。

通州区某建筑公司老总张明（化名）说：“我从1990年至2003年担任公司法人，认识刘桂亮后，他把公司挂靠在我们公司下面，干了通州区妇幼医院的工程，因为当时的刘桂亮没有资质，根本接不了工程。”

北京另一家建筑工程公司总经济师宋文（化名）说：“我们公司具有房屋建筑总承包一级装修资质，刘桂亮以我们公司的名义接过通州区卫生局下属几家卫生院的装修改造工程。工程完工后，再到我们公司补手续，用我们公司的名义签订合同并盖章。而所得工程款都是刘桂亮自己开发票，与我公司无关，我们公司只收取1%的管理费。”

据通州区妇幼医院已退休院长张根（化名）回忆，1998年，医院装修工程曾一次性承包给通州区某建筑队施工，1999年11月1日正式投入使用，当时还打算在医院北侧建宿舍楼，此事由卫生局水改办负责。开始考虑还让先前的那个施工队干，但当施工队已经入住开始施工时，王文永来到工地，说这个工程得交给别的工程队干。后来得知，就是刘桂亮的工程队。2001年，医院要扩建床位，王文永说：“要扩建还得用刘桂亮的装修队。”

王勇（化名），通州区骨伤医院院长，他说：“2002年11月，我向卫生局申请改善医院环境，王文永同意装修，要求卫生局下属的各医院保持一致，并推荐刘桂亮干这个工程。而这次工程根本没有履行招投标手续。”

“前几年，通州区甘棠医院进行装修改造，接连两任院长，都是用的刘桂亮的装修公司，并且是干完工程再招投标。”知情人士如是说。

……

办案人员也曾问刘桂亮，像医院这些事先没有招投标的工程，他怎么能够保证在事后能稳稳地中标？

刘桂亮轻松地说：“这很简单，就是先低价，低到别人不能再低，保证把标中下来即可。”而秘密藏在接下来的施工过程中。任何施工都是有变数的，很多不可预见的事情在施工过程中出现，而这一部分增加值的标准就由施工方和用人单位两方掌握，没有了招标单位这第三方，就让施工方有了可乘之机，“猛增附加值”。

据了解，从1999年到2009年王文永出事，他和刘桂亮配合得十分“默契”。包括通州妇幼保健院宿舍楼、病房楼改造工程，县、甘棠、西集、潞城、梨园、大杜社、永乐店卫生院，新华医院、骨伤医院的装修改造工程等在内的装修改造工程，刘桂亮无一不中。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大亮子”的装修得到王文永的高度认可。因而，在刘桂亮的眼里，王文永是个挺仗义的人。

平时，王文永有个嗜好――请下属各医院的院长吃饭，席间会给新来的或者不认识刘桂亮的院长介绍说：“这是‘大亮子’，工程干得好，大家都关照关照。”于是各家医院院长心知肚明，有了工程只能给“大亮子”。而王文永请客，“大亮子”买单也成了约定俗成的事。

十年“收获”

了解王文永的人都知道，他做事总是出人意料。前几年他的妻子杨树清退休了，他们就在通州某地租了一片果园，在里面盖起了房子，种上了树林和蔬菜，没事了夫妻二人一起打理。这事还曾经得到过通州区政府的奖励，而王文永也忽然间让人们发现他还是个很有情趣的人。

当然，王文永不愁在果园里修建几间房，因为他有着比自家的装修队用起来还得心应手的“大亮子”的一班人马。作为回报，“大亮子”自然非常愿意效劳。

除此以外，“大亮子”给王文永的回报就是钱。

据刘桂亮回忆：2002年的一天，在通州区车站路的中国银行，刘桂亮用王文永的身份证存了10万块钱；2004年的一天，还是在中国银行，刘桂亮把一个19万元的存折交给了王文永；2007年的一天，仍然是在中国银行，刘桂亮用王文永嫂子的身份证存了3笔钱，一共50万元，一起交给了王文永的妻子杨树清。这样，刘桂亮分几次一共给了王文永79万元。

王文永自己也很清楚，他给刘桂亮招揽了不少卫生系统的工程，刘桂亮给钱是为了表示感谢。

而另一方面，刘桂亮的公司也在这十年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一点，他公司的财务看得分明。高云（化名）从1999年刘桂亮成立装修公司时起就管理着公司的财务。

据高云介绍说，起初，公司的注册资本是60万元，2005年更名为北京市云亮琛建筑装饰工程有限公司，注册资本变为100万元。通州区建委当时给公司核实的资质登记为三级。这时刘桂亮就可以对外接土建的活了。

高云说：“2007年又变更了一次，这也是关键性的一次变更。此次，刘桂亮将公司注册资本由100万元增加到了1000万元。增资之后又到建委办理资质证书，经过审核为二级资质。这就意味着刘桂亮的公司可以独自承接造价1200万元以下的建筑室内外装修装饰工程。”

也许，在外人看来，刘桂亮公司的变化只是数字的变化，但在刘桂亮本人，那却是他十年经营的“硕果”。毕竟，他不用再挂靠在别人的公司下承揽工程。

而靠着王文永这棵大树，刘桂亮的公司几年间由一家作坊式的小公司，逐渐发展为注册资本1000万元的大型土建企业。

三个人的“公堂”

2010年12月6日，通州区法院，王文永夫妇同时受审。检察机关认为，王文永利用职务便利，为云亮琛公司承揽通州区卫生系统建筑装修工程提供帮助，单独或在其妻杨树清的帮助下，收受云亮琛公司法定代表人刘桂亮送予的79万元行贿款，二人已构成共同。而涉案赃款已从刘桂亮处冻结并依法没收。

法院以判处王文永有期徒刑十年零六个月，王文永的妻子、通州区潞河医院妇产科原主任杨树清因协助丈夫受贿，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面对判决，王文永夫妇不服，上诉到北京市第二中级法院。2011年2月17日，二审维持原判。

在整个庭审过程中，王文永都在辩解他收的那79万是借款。再加上王文永已经退居二线，又患有癌症。对办案检察官来说王文永真是太难缠了。因为王文永是癌症患者，曾经开刀做过大手术，法律规定不能在押，所以被取保候审。

“每次找他谈话的时候，一到关键时刻，他的身体就不行了，不是吃药就是需要睡觉。”办案检察官说，“如此折腾了无数次，才让王文永认识到他确实是犯罪了”。

而杨树清在看守所里更是有着不为人知的“情况”。她原来是通州区潞河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在她那里实习过或者经她手带过的医生遍布通州区。就连看守所的医生都是她的学生。因此，她在里面，一会儿说生病，一会儿又叫苦，学生都无言以对。

行贿人刘桂亮也没能逃脱法律的制裁，他因犯单位行贿罪，已被通州区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缓刑二年，并未上诉。

采访过程中，办案检察官曾不止一次地跟记者感慨：“像类似的职务犯罪能持续十年，归根结底还是监督机制没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