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片叶子

他说什么了？他想不起来爹的声音究竟藏着什么东西，只觉得身上凉冰冰的，窗外起风了。

走了五千公里地，他抱来了沙丘里最倔的仙人掌，那大大的刺片上还生出个小刺蛋，他坚持说那是片叶子。

爹问带那干啥？

想家时止眼泪，他歪着头看窗外。

沉默了，在那个月缺得很残的夜。

第二天牛铃老早就从梦中唤醒他，接着他听见一声和牛声音一样低沉的呼唤，居然他的名字从他的口里吐出来了？

牛车吱呀吱呀划破有点凄凉的早晨，新疆辽阔的平原任那一星黑点在它掌中挣扎。

爹的脸刻满风的印痕，像风暴虐过的沙丘，又像核桃皮，因为沙丘是黄色的，而他的脸黑。爹眼角挂着眼屎，嘴角噙着一丝他难读懂的表情，他没哼那支遥远的歌，身体在颠得厉害的车上晃晃悠悠。

看着那张脸，他眼好久没有离开。

他没仔细瞧过爹，那早是个例外。

别老想家，饭要吃好。爹抱着他的包在站台上被人群挤着说。

他落在后边低着头没言语，火车票抓在手里满是汗。太阳探出头把人影一个叠在一个上，他看见爹的影子被人挤得那样瘦小。

牛在枯黄的草地上垂着头嚼着干草，爹就立在旁边。爹把大包放在他的座位上，就匆匆忙忙起脚往下挤了，他说火车会把牛吓着。

太阳就趴在爹的背上，树上的叶子被染得凄凉，瑟瑟地抖着，有一片飘飘荡荡居然落到爹的头上，爹没动。他的眼神那样幽深，像那口古井黑漆漆的井眼，他看见爹眼睛深处有泪在闪动，像那井水一样藏得很深。

他的头垂下了，抹了一把眼睛，手无力地垂下那一刹那仙人掌用刺无情地扎了他。还没来得及张开嘴，火车就摇摇晃晃地，终于把爹筛成黑黑的一点。

他隐隐约约听见牛低低地吼了一声，而后就只有风塞在耳边，只有眼前愈来愈狭小的天地。

南方的天挤着本来就小的脸，又落泪了。

那片叶子长得很大了，才几个月。而它下边那倔强的叶片，却从刺痛他以后的旅途中就开始落魄了。

南方潮湿的空气把它浸得越来越难看了，满身的刺都往下垂，它在挣扎。

中秋节那天爹打电话来了，说儿啊，想家了吧。

他把泪咽进肚子里，说没事儿，家里，都好吧!

爹说好着，南方潮，冷了就多穿点，吃饭别舍不得。

他狠劲地点着头，眼睛落在那片叶子上。南方的红土在盆里像浸过血，而那瓣绿却舒展得那样浓。

那大片仙人掌还是倒下了。没一点预兆，那晚的云就笼来，下起了雨。他还在梦里，梦见那辽阔的平川，沙地里弓着身子的爹，爹的那头牛，和那挂在天边的大大的太阳。爹突然背过身去，他看不见爹的脸，喊他也不答应。他就跑过去，可是越跑越远，爹越模糊，就像火车上看见那一小点。他听见那头牛低低地吼了一声，也跑了，大大的荒原上，没了太阳，漆黑的泥潭里，他挣扎着，两腿直蹬，喊着爹……

轰隆隆，一声雷滚过天空，他睁开眼望着窗外，雨已在窗户上划下无数泪痕。刚才还晒着太阳的仙人掌，此时却躺在血一样的水里……

第二天娘打来电话说爹病了，是给他寄衣服路上让车给撞了，牛死了。

他抹着泪说干吗不小心泥？

爹在那边吼着娘，干啥子给娃说？

他都听见了，爹干涩的声音，娘低声的抽泣。接着一阵呼啦啦的声音传来，爹说娃，没事，你好好念书就行，好啦，爹就挂了。

娘是不轻易落泪的，可今天？

他抬头望着天，乌云又一片一片往一块聚来。

他记起那个雨夜，爹背着他去找医生，泥地里摔了三次，而第二天他看着躺在炕上的爹愣是一句话没说。他是不喜欢这个后爹，那冷冷的表情，皱皱的脸。他就拿了人家一个鸡蛋，就挨了那样一巴掌。

他曾发誓一辈子不喊他爹。

此刻他泪流满面，雨又落下来，带着风。他听见一声闷雷，然后他抱起那盆仙人掌冲了出去……

……

开学的时候，他的脸明显瘦了许多，但那苍白的脸上写满了坚强，他戒了烟，也不再逃课了。

有人见他爱坐在山脚那片土坡上读书。

有人说，那儿啥时长出一株仙人掌。

南方的空气还是很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