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地图 第1期

路也：著名诗人，作家，著有诗集、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等10部。现任教于济南大学。

至今清楚地记着在中学时代做过的一个梦：在南美洲最南端的合恩角，一只蜗牛驮着我，越过德雷克海峡，最后到达了南极洲。醒来后暗自惊奇，想了好半天，也没弄懂为什么要骑在一只蜗牛背上走那么远。

那时候我阅读地图入迷，把一本中国地图册和一本世界地图册翻阅得韦编三绝，全中国的山长水阔全世界的地角天涯都装在了胸中，以至连睡觉做梦时都精确无比，不肯犯一点儿地理错误。后来我还把中国历史世界历史上出现的人物都尽可能一一标注到地图上去，最后找到自己所在的国家、省份和城市，在那个小圆点位置旁边，画上了一个穿裙子扎辫子的小人，那就是我。可以说，那时的少年轻狂和豪情壮志是读地图读出来的。

读地图的习惯后来一直延续到成年，延续到今天。虽然如今常常一连好几天不下楼，却能别着插销锁着房门在家里贪婪地阅读地图，仿佛这样也算走遍了地球。读地图永远都不会读出闲愁，只能读出豪迈和落拓不羁来，也许这跟地图的高度概括力和所标示的遥遥距离有关吧，它让人的目光也变得辽远起来，越过国境线，伸向新的大陆或彼岸，甚至会伸向茫茫宇宙，进一步感受到生命何其短暂，而内心中的那个自我其实不属于任何国家和民族，不属于任何朝代，不属于任何范畴和标签，只属于大自然和永恒。那些山岳，那些岛屿，那些湖泊，那些河流，那些大海，那些平原，那些高地，那些海岸线，都标注着发音迥异的地名，这一切分明就是让人心潮澎湃的文字，它们似乎在教人要更加勇敢和快乐地生活，让人足不出户就可以成为一个世界主义者。读书时只要涉及到地名尤其是外国地名，不管多么小的地点，凡是不太熟悉的，都要想方设法按图索骥地把它找到，心中方才踏实，接下来再做做白日梦，梦想将来某一天真的到那个实际地方走上一趟，让双脚去踩一下那里的土地，让双颊感受一下那里的掠过树林的微风，于是，那本书才算是真正读到了家。

与其说地图是介乎形象和抽象之间的那么一种图画，倒不如说它是一种修辞，是象征，是隐喻，是心中主观情志的具象载体。阅读着地图，一些未曾到达过的地点由于某种向往可以成为精神上的故乡，于是萌发出辽阔的乡愁来；如果身在异国，看着地图，找到自己那个不尽如人意的国家，会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是爱着它的，但要跑出3万里去才能爱，要在地图上爱；一个人还可以在一张方寸大小的地图里害相思病，隔着一个国家最长的河和最雄伟的山去爱另一个人，在地图上找到那人所在的城，标出经纬度，想象那人正冒了雨在某个具体的街道上走着，同时那边的那人也正在心里想着被山河隔开了的这边的自己。是的，地图可以用来画饼充饥，或者说可以用来进行美丽的，万水千山总是情，而那比例尺，正是能指和所指之比，是语言与行动之比，是灿烂梦想与灰色现实之比。

我不知道有没有专门出售地图的书店，如果有，那样一个书店倒可以起个名字就叫做：1：1000000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