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写日本宪法的异国女子

因缘际会，犹太女性贝雅塔，担纲日本和平宪法女性权利条款起草工作。她，立志扭转乾坤，使命必达，留下一段难得佳话。

1923年，贝雅塔生于维也纳一户犹太人家庭。谁人不知，音乐之都仙乐飘飘处处闻，钢琴家父亲精心指导，独生女幼承家训，耳濡目染，从此爱上音乐。6岁时，父亲应聘出任日本皇家音乐学院教授，全家移居东京，侥幸逃过二战纳粹排犹浩劫。

东瀛十年，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贝雅塔对这段宝贵的缘分格外珍惜。学会日语不说，难忘的异国风情，青山、绿水、木屐、和服、寿司、樱花与富士山，多么美好温馨的儿时回忆。只是，日本军国主义的叫嚣声不绝于耳，父权社会体制下女性哀哀无助的悲惨命运，也在少女的心头不时蒙上一层阴影。瞻望前程，是去？还是留？

告别深情挽留的父母，16岁，正值豆蔻年华的贝雅塔，毅然远赴美国加州求学深造。成绩优异，顺利加入声名远扬的优等生斐陶斐荣誉学会，1943年喜获现代语言本科学位。两年后，这位被纳粹暴行激发出满腔怒火的犹太女性，选择归化为美国公民。

贝雅塔笑言，二战期间，偌大一个美国，能操流利日语的白人，不过只有区区65人。自己日文娴熟，当然义不容辞。二话不说，接下联邦通讯委员会外国广播信息处战争信息部工作，监听日方广播，撰写对日宣传稿，同时又在著名的《时代》杂志兼职，忙得不亦乐乎。

唯一让她心痛挂念的是，珍珠港事件爆发后，与在日父母断绝音讯多年，二老可安好？

二战结束，多想插上一双翅膀，赶赴日本。可是兵荒马乱，如何打听双亲的下落，愁煞贝雅塔。天遂人愿，正在此时，好消息从天而降。驻日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将军，急需精通多门外语的得力助手，用人孔急，虚席以待。

1945年圣诞前夜，掌握英、德、日、法、俄语的贝雅塔，飞赴东京，投奔麦帅麾下，成为战后第一位踏上日本本土的美国女性。好一番打听，父母原来在长野县外籍拘留营中，人还在，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次年二月，制定日本新宪法工作提上议事日程。为堵本国悠悠之口，麦帅不愿保守的日本政府插手此事，执意让部下在七天之内，一手打造完工。从未学过法律的贝雅塔，被命运推上历史舞台，成为日本新宪法起草委员会25名委员中两朵“金花”之一，负责动见观瞻的公民权利条款部分。

真是赶鸭子上架，20多岁的女大学生，全无法律素养，七天之内，居然要起草垂之久远的一国大法，怎么办？贝雅塔咬紧牙关，开着军用吉普车，先在破败不堪的东京各大图书馆中，火速收集十余国宪法英文文本救急，以供参考。后来贝雅塔幽默表示，自己是用“历史的智慧”，来起草日本宪法。

2011年9月，接受美国国际公共广播电台专访，她感慨：“我看到母亲们完全受制于她们的丈夫，只能服从，她们甚至都不能去工作。我清晰地记得，丈夫都必须走在前面，而妻子一定要在三四步之后紧紧尾随。”

记者追问日本和平宪法，是否比美国宪法给予女性更多平等权利时，她斩钉截铁回应：“美国的宪法里甚至没有‘女性’这个词儿。”贝雅塔也曾在不同场合，抱怨在《时代周刊》工作时，自己遭遇到性别歧视，终生难忘。

专家考证，1946年日本宪法第14、24、26、27条中，无不藏有贝雅塔赠送给日本女性的宝贵“礼物”，其中又以第14条中的“法律面前两性平等”，和24条“家庭生活中的个人尊严和两性平等”，掷地有声，最为脍炙人口。

贝雅塔认为，这些载入新宪法的基本权利，对于战后的日本女性至关重要。她侃侃而谈：“历史上，日本女性地位等同于男性的财产，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买卖女人。”据说贝雅塔当初起草的内容，还要详尽细致，只是上级坚持宪法理当言简意赅，大笔一挥，砍去不少。在贝雅塔心目中，每删掉一个单词，都无异剥夺了女性来之不易的一项权利，让她泣不成声，遗憾不已。

对于自己能够有幸参与起草日本宪法，推动男女平权，贡献一己心力，贝雅塔深感与有荣焉。在美日双方围绕宪法文本的多次交涉中，作为唯一在场的女性成员，更是这一段历史的最后见证者。

她清楚记得，1946年2月14日凌晨2点，美军上校凯德斯一针见血，反击日方谈判代表：“她在日本长大，了解这个国家，体会得到日本女性的感受。目前文本里没有什么问题，她是用心写的。我们为什么不通过呢？”一锤定音，1946年日本宪法文本最后一字未改，获得通过。

1947年，风云突变，保守舆论抨击左翼人士渗透盟军驻日总部。有人毫无理由指责贝雅塔，是左翼社会主义思想同路人云云。笑看人生的她，挥一挥衣袖，辞职返回大洋彼岸的美国。

此后数十年，绚烂却未归于平淡。贝雅塔致力于东西方音乐交流，作为终生志业。为美国引进东方音乐与艺术，乐此不疲，事业连攀高峰。

对于女英雄贝雅塔，日本女性从未忘怀，多次邀请她赴日演讲。女导演藤原智子倾力完成电影《贝雅塔的礼物》，以示崇敬。1995年其日文自传率先出版，三年后英文自传《房间里唯一的女性》推出，无不一纸风行。

去年12月30日，贝雅塔因患胰腺癌医治无效，于纽约家中去世，享年89岁。老人撒手人寰，标志当年日本宪法起草团队悉数凋零，后人低回不已。《纽约时报》特发长文报道。

老人生前，最后一次公开演讲，她呼吁捍卫日本和平宪法，重申女性权利，令人动容。回眸前尘往事，贝雅塔送给日本女性的礼物，历久弥新，至今犹散发出迷人芳香。

（摘自《检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