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流年 第12期

北方的冬天疏朗，旷远，视野里只剩简单干净的线条。比如，树木们清瘦的躯干；再比如，瘦瘦的远山的轮廓。冬天的村庄们，像一只只猫，蜷在薄薄的阳光下，安详，舒适，我自岿然不动。

穿越，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抵达记忆的最深处——我的村庄。蓦地，老屋暗红色的屋角闯入眼中。我的心顷刻间柔软成茸茸的草地，潮湿而茂盛的记忆，苏生，蓬勃。

手里的方向盘沿着暗红色屋角指引的方向，稳妥地让汽车疾驰在乡间新修的公路上。

母亲已经等在老屋的门口。冬天的风里，我看到她一成不变的姿势，一成不变的目光。母亲背后，是渐渐老去的老屋。母亲渐多的白发，渐增的皱纹，告诉我，我有多久没有回来了。

我把汽车停在院子里。崭新的银色汽车闪着耀眼的亮光。北面，是在岁月中逐渐暗淡下去的老屋。汽车，老屋，形成一种巨大的落差。

中间隔着的，是流年。

老屋，也曾经闪着耀眼的光，崭新挺拔，极有风骨地矗立着。二十多年前，父亲的勤劳能干是出了名的，我家最早搬出村子里狭窄的胡同，在村北广阔的天地间建起了新屋。新屋建得高大体面，是村子里最惹眼的。

父亲每天都会坐在高高的台阶上，无比神往地注视着屋前的五根大柱子。五根柱子，立地擎天，威风无比。父亲眼里喜悦的光泽，在明亮的玻璃窗前一闪一闪的。母亲坐在檐下，低头做着针线。年轻的母亲，眉目清秀，微微上扬的嘴角，漾着幸福的憧憬。

母亲在院子里种上花草，植上桃李，圈养鸡鸭，满院子生机蓬勃，热热闹闹。每天清晨，晨光为新屋涂上第一抹笑颜。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在风中摇曳生姿，鸡鸭乱叫，欢天喜地与新屋嬉戏。

母亲无比满足，这是她理想的生活。父亲能干，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新房建起来，母亲以为生活就要这样顺风顺水过下去。

谁知，不久二妹出生了，又是女儿。母亲隐隐有一丝不安。紧接着，三妹出生，母亲惊慌起来。在农村，没有儿子，是一件多么懊恼的事。没有儿子的沮丧，也让父亲苍老了很多，沉默了很多。他不再坐在高高的台阶上。眼神里曾经的骄傲，也一点一点暗淡下去，锁成了眉头上一个“川”字。母亲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低眉顺眼。生了三个女儿，母亲觉得自己是失败者。女孩儿不被重视，母亲对我们的爱反而会加倍。

那一年，我考上了师范。我拿着通知书大汗淋漓跑回家，母亲看到我手上的通知书，抢过来仔细看了一遍。之后她竟然舞动起双手，欢呼着：“欢迎，欢迎！”呵，欢迎什么呢？当时母亲已经激动得不知道怎样表达了，只是觉得“欢迎”是一个表达喜庆的词，竟然忘乎所以地喊起了“欢迎，欢迎”。

老屋见证了一家人所有的喜与忧。生活是公平的，把悲喜忧欢的种子洒在生命的道路上，你要默默捡拾起来，独自品尝。人生的甘苦，冷暖，像一杯杯醇厚的酒，一饮而尽后，方知回味绵长。

我离开老屋的时候，母亲把面粉、玉米面、白菜，直往车子后备厢里塞。其实，我并不需要这些。但是，我知道，母亲需要这样做。母亲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塞进车子里，拍拍衣服上沾着的面粉，踏实了。

关了车窗，我的车子缓缓前行。倒车镜里，母亲、老屋越来越远了，妥帖地放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