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鱼西施”

时间:2022-07-31 08:31:09

“带鱼西施”在中学里的时候就很出名,到了社会上,天地更大了,名气也越来越响。那个时候小菜场开秤是6点钟,买供应紧张的带鱼、黄鱼、乌贼鱼都要半夜里就去排队,东宝兴路菜场由于有“带鱼西施”掌秤,排队的人更多了,其中积极性最高的是平时懒得像死猪一样喊破喉咙都不肯起床的男人。

其实说是半夜排队,也就是破篮子和大砖头之类罗列成一长条,都是顶着人头的名分,一个是一个。但是你如果以为摸黑可以趁机把自己一块砖头塞进去,那么对不起,暗角落是会有裹着厚棉军大衣的人大吼一声,你不识相,就要拉场子打相打了。

每天清晨“带鱼西施”出场,就像一场好戏开头。天色蒙蒙亮,空气清新,冷得有点透心,原本排得七歪八倒的队伍自动地笔挺起来,前胸贴后背了,清嗓子的清嗓子,擤鼻涕的擤鼻涕,眼屎用指甲腻出来,叭地一弹,都把自己弄弄清爽,眼睛尽量张到大,气息调整好。

好戏的主角“带鱼西施”属于小巧玲珑式的,乌黑的长发把小脸蛋衬得比象牙还要白,嘴唇抿得很紧只露出一抹嫣红,她的眼睛是杏仁状的,却看上去像星星一样。“带鱼西施”照例是垂着眼皮,很不情愿地拖着一杆秤来上班。她的装备是东宝兴路小菜场里史无前例的高级,医药大口罩,橡皮围裙,高帮套鞋,防水手套,排在队伍当中的男女,不眨眼地盯牢她看。

“带鱼西施”低我一年级,我们不同校,她的事都是弄堂里的小洁文讲给我听的。“带鱼西施”资产阶级出身,娇生惯养,性格很高傲,班级里没有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因为是独养囡儿,初中毕业分配时注定是要进本市工矿的,但是她的老师一向看她不入眼,就挑了工矿中最恶劣的地方小菜场,将她发配。“带鱼西施”的父母正是倒霉的阶段,一点路道也撒不出来,只好做通她思想工作去小菜场报到。可恶的小菜场领导,看她捂着鼻子进办公室的样子同样来气,圆珠笔一勾,分配到水产组卖带鱼去。

水产组一般每个摊位分到两三饼冻鱼,每一饼半张八仙桌大小,死沉邦邦硬。“带鱼西施”身上装备再高级,冻黄鱼冻带鱼也不会自动化开让她上秤。“带鱼西施”撅着小嘴看一会,用铁钩戳一下,抬腿踢一脚,“师傅啊”就叫唤了。她的师傅在忙自己的事,吩咐她你敲开来,“怎么敲呀?”“带鱼西施”举起木榔头,狠狠砸下去也只有一个浅浅的印痕。她的师兄,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个子看见了,嬉皮塌脸过来,想握牢她的手一起使劲,被“带鱼西施”一把推开。猴腮悻悻然敲了几下,他那条队伍里的老妈妈们不肯了,叫起来,快点快点。“带鱼西施”眼皮都不抬,拉着粉脸,拣起几条掉落下来的带鱼上秤,马马虎虎丢进顾客的篮子里,长长的冰冻带鱼戳在篮子外面,弄脏了旁人的衣服,你骂我我骂你。

“带鱼西施”动作太慢,不久,她的队伍便没耐心地扭成蛇状,很多要赶上班的女人后悔站错队,眼乌珠突出地盯住她的动作,从牙缝中吐出丝丝的恶气。而一些中年男人则口唇松弛呆滞地看着“带鱼西施”,冷不防一根涎水垂下,猛一激灵。有男孩子顶着前面的女孩排队的,视觉触觉都到位后,起了生理反应,脸色异样地牢牢粘在小姑娘背后,“下作胚啊”地被人骂。

派给”带鱼西施”的师傅是菜场里思想最坚定,拒腐蚀永不沾那类,他做完了自己的事情闷头到徒弟那里,屁股朝着她三下五除二把冻鱼敲散,捧到柜面上,一言不发抽身离去。“带鱼西施”在口罩后面调皮地笑了一下,乌黑的眼珠闪烁,好看极了。

一天又一天,老师和菜场领导都没有想到击倒“带鱼西施”的自尊心那么难,她那华丽的身姿每天准时在早市出现,橡皮围裙总是那么干净,动作不利索但是极其优美,弯腰拿东西,举起秤的样子好像演芭蕾舞剧。她紧闭着嘴,除了报几角几分,拿钱找钱,不和人交流,顾客中还总有义务劳动者站出来帮她抬筐子,敲带鱼,连收市都有人留下来帮着冲水洗刷。

“带鱼西施”美得像一幅水墨仕女图,被清晨淡淡的雾裹挟着,腾在半空。待到太阳一开出来,她妈妈就来接她收工。两个美人神色凛然,一路被人目送。

两三年之后,“带鱼西施”才在菜场消失,据说是嫁了位香港人,香港一时半会移民不成,便辞了工留在娘家吃吃睡睡,傍晚时勾着妈妈的臂膀出来散步,神色有些落寞。再过几年,她家落实政策发还了被抄的洋房,庭院深深,从此再没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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