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5-14 10:07:52
在炒掉了老板鱿鱼后的第二个星期，我就接到了尚佳的面试通知。
孟然是尚佳的总裁。32岁的男人，在办公室里穿雪白的格子衬衫。看上去很健康，小麦色的皮肤，一笑就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很温情的样子。
办公室右面的墙上嵌着一个长方形的透明鱼缸，鱼缸的上方是一个小小的喷泉。
那些晶莹的水珠在半空中散成一个优美的弧形，然后急速地坠落下来。鱼缸里养着的是两只日本锦鲤，懒洋洋地呆在缸底，大而雪白的身体上有温润的黑斑。
我很惊异在办公室里养这样的鱼。我见过太多的热带鱼，体形娇小，活泼而艳丽。
孟然是一个温情的男人，和我第一次见他的判断相符。开白色polo，外表有型，衣着光鲜，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事业有成。但是没有凌人的盛气，常常微笑，连开会的时候，都保持着温和的态度。
尚佳是孟家的家族生意，做美发品，由来已久。公司里统一装修成蓝色，墙上挂着广告图片。大幅的海报，上面的女子无一例外地拥有精巧的五官和冷酷的表情。
我的职位是广告部策划。负责公司所有产品的行销、形象广告，是自己喜欢的。
曾经想过，如果给我这份工作的人依然难于相处，我仍然可以随时离开。上一份工作即是如此。
我见到孟然的第一眼，忽然有恍然旧识的感觉。他对着我微笑，并且准确无误地叫出了我的名字：韩以以。
我知道，我会在尚佳呆下去。
经常在公司呆到深夜，对着电脑屏幕抽烟、写字，喝很浓的黑咖啡。做策划的时候有天马行空的想象，不会和意见不合的同事争得面红耳赤，只会安静的陈述，但是坚持。不工作的时候关掉所有的灯，玩刺激的游戏，在紧张的时候，会微微地向后仰头，脸上有电脑屏幕反射出来的幽蓝的光。
孟然说，你这个阴暗的女子。
他坐在polo里朝我笑，这种笑让我想起电影里的梁朝伟。都是英俊的，深邃却干净，略微有些暧昧。他们的气质如此相似，让我迷恋，无法自拔。
阴暗。被他用过之后我突然喜欢上了这个词。他能够一眼看穿我的本质，与这个城市的繁华格格不入。性格沉郁、缺少热情，但对认定的东西有不可理喻的坚持。包括男人和爱情。
我就是这样一个锦衣夜行的女子。眼神纯粹直接，不含杂质。
深夜孟然一直在办公室。我做好一个平面广告之后已经凌晨一点，把打印稿拿到他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在用小虾喂那两只日本锦鲤。
我走过去往鱼缸中扔了一只小虾。平常懒懒的两只锦鲤竟然为了这仅有的一只虾开始抢食，看着它们笨拙的样子他忍俊不禁。我靠在墙边，脸上是恶作剧得逞后坏坏的笑。
孟然看着我，他突然走过来，一把将我拥入怀中，低下头来深深地吻住了我。我的右手环上了他的腰，左手不自禁地松了。那些稿纸像蝴蝶缤纷的翅膀，洋洋洒洒地散了一地。
我闭上了眼睛，这个男人的呼吸有清新的柠檬味道，我不会拒绝。
我有过三场无疾而终的爱情。
初恋在17岁，最后一场在一年前。还记得17岁时小心翼翼牵手的男孩，分手后我一个人跑到他所在的城市，站在街对面远远地看他，直到他消失，还蹲在街边痛哭了一场。
一年前和男友分手。很干脆地结算了在一起以来的所有花销，把他送的东西全部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清清爽爽，毫不拖泥带水。虽然曾经爱过，但一直保持着足够的理智。
原来从女孩长成女人，是如此的彻底。
孟然安静地听我说这些，亲昵地刮我的鼻尖。那么对我呢，你也会这么绝情吗？
我靠在他的身上抽烟。烟雾有些迷离，我一时竟看不清楚他眼中的神色。
我住的地方推窗就可以看到这个城市流光溢彩的夜景。我起身的时候孟然睡得正沉。我推开窗，窗外是一成不变华丽的城市。
回头看孟然，他在睡眠中依然是一副满足的样子，他一直是一个有信心的男人。
有尚佳这样的事业，富足的家庭和良好的声誉，还有一个父母指定的未婚妻。
我不知道他的未婚妻苏河是怎样的，想来和所有陈旧的故事一样。她应该有姣好的容貌气质，显赫的家世门第，过人的学识修养。很俗套，但却很现实。
他不爱她，但是仍然依照父母的意愿，程式化的交往、约会，甚至连车也买苏河
喜欢的白色polo，而不是他喜欢的宝马。以后也自然会水到渠成地结婚，成就一段门当户对的佳话。
现在我们在一起互相安慰，他根本不会知道我深夜还坐在窗边想到这些。我们本身的愿望就如此暧昧，如洪水，难以止息。
但他的确是我爱的男人。
他睡着之后我经常性的失眠。孟然睡着的时候像个孩子，睫毛很长，脸色潮红。
我们有时候整个晚上纠缠在一起，有时候整个晚上什么也不做，只是安静的相对，十指交缠。
有时候我觉得，即使什么都不说，就这样一辈子，也很好。
孟然叫我，以以。他的声线低沉暧昧。他反复地说，以以，怎么会有这样的你，让我如此着迷。他在我的耳边轻轻说，知道吗？第一次看到你，我就觉得你像风，即使在阴暗的天气里也清爽的风，你是风一样的女子。
淡季的时候我成功地策划了一份染发膏广告。海报是一个长发女子的背影，黑白的背景隐隐绰绰，只有亚麻色的长发高高飘起，有风的感觉。
那个夏季尚佳的染发膏畅销，市区的好几个销售点竟然脱销。而一直强劲的竞争对手的销售量仅能望其项背。我顺利地升上了广告部策划总监的位置。在那个夏天，我的头发一直是亚麻色。
在公司的庆功酒会上，我见到了魏离秋，尚佳的董事长。一个气质雍容的中年女人，穿名贵的晚礼服，梳着高高的发髻，修长的脖子上戴着昂贵的铂金饰品。皮肤干净，保养得极好，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威严。
我不喜欢应酬，独自坐在酒会的吧台边喝酒，和来往道贺的人礼貌地点头。调极烈的伏特加，满不在乎地仰头就喝。魏离秋走到我的面前，她的语气沉静稳重，你就是韩小姐？
我抬起头直视她，是的，我说。她仔细地看我，目光犀利而直接。我们之间突然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感觉。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戒备，但在她的目光中竟然有微微的局促。她的脸色始终冷冷的，她只是简单地说，很好，这一季的策划你做得很出色。
我是魏离秋。她说，接着补充道，孟然的母亲。说完她象征性地举了举手里的杯子。直觉告诉我，她知道我和孟然的事情。但更确切的是，她不可能喜欢我。
见到苏河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有些眩晕。
在此之前我曾经无数次地猜测过这个女子，一个和我爱着同一个男人的女子。我想她除了显赫的家世和这个家世所带来的一切之外一无所有，大凡千金小姐，都是包装精致的花瓶，用来观赏和揣摩而已。
苏河站在孟然的旁边，她的手很自然地放在孟然的臂弯里。一袭得体的黑色晚礼服，胸前别着一束风信子。一个令人惊艳的女子。
而我只是公司里刚刚升职的一个小职员，在这样高级的酒会上穿着随便，不说话，喝烈酒，毫无淑女形象可言。
苏河微笑着向我点头，你好，韩小姐。我是苏河，孟然的未婚妻。她和魏离秋都一样，那么明白并且迫不及待地在我面前宣称和孟然的关系。
我也微笑，没有丝毫的尴尬，我举起手里的杯子向她示意。你很漂亮，苏小姐。
我一本正经地说，孟然真是好福气。
苏河微笑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轻易为人察觉的警惕，我和旁人终究不同。我直呼孟然的名字，而不是称他孟总。但这种警惕转瞬即逝，她掩饰得不着痕迹，仍旧保持着优雅温和的笑容。
我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这个女子，她在我的想象之外。我们微笑着对峙。两个女子，从见面的开始，就知道是对手。
酒会散场后，我和同事一起离开。
路过停车场看见了孟然的白色polo，苏河裹着褐色的流苏披肩，孟然体贴地帮她打开车门。她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连被人照顾的姿势都那么优雅。
孟然回头的时候看见了站在远处的我，他的神色有些尴尬，他看着我甚至显得局促。在两个女人之间，不论是否有爱情，他都显得那么被动。
我双手抱在胸前朝他微笑。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永远这么一帆风顺。他的车渐渐开远，我站在原地，感觉像是被遗弃的，这种感觉如此糟糕。
晚上孟然打电话过来。他试探着对我说，以以，你知道，我和苏河……我打断他的话，我说，你不要对我说你不爱她，孟然，我和她你总要有个选择。
孟然有些迟疑。他说，可是你以前从来不这么说。
那是因为我没有见过苏河，在我的想象中她并不聪明。我说，但是事实相反。她是个太聪明的女子，我没有必胜的把握。
孟然叹了口气，何必争什么输赢？以以，你知道，我爱的人是你。
和孟然继续。
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酒会之后孟然很久都没有来过，相见如平常。他重新来的那一晚我们什么都没有说，没有提过苏河、尚佳和他那威严的母亲。我的手指轻轻划过孟然的肌肤，突然发现自己是那么地迷恋这个男人。不止是他的气味和身体，而是他的全部，整个的人，我的男人。
我紧紧地抱住他，抱得浑身颤抖，仿佛一松手，他就消失不见。在这个晚上，在我的身体展开的时候，是一朵脆弱的花，在没有他的温存时感觉到透骨的寒冷。
那一刻感觉到自己心底全部的绝望。那么深，那么深。
孟然，抱紧我，请你抱紧我。
孟然用手轻轻盖住我的眼睛，他的呼吸就近在咫尺，有柠檬的清香。傻孩子，他轻轻地说。他的吻湿润缠绵。我在他的掌心里眨了眨眼睛，再也忍不住地流下泪来。
以以，你怎么了？
孟然，那天看着你的车开远之后我才知道，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在乎的，可以把你我之间当成游戏，但是我错了。原来我无法接受你在另外一个女子身边的事实，无论你爱的人是不是我，我都无法容忍。
孟然，我如此爱你。我对自己的自制力已经绝望。
我把买来的一尾鱼放进孟然的鱼缸，那两只锦鲤似乎视而不见，依旧懒洋洋地躺在缸底。孟然微笑着看我，他说，你怎么会想起来买这尾鱼？
我也笑。我只是想知道，它们能不能共存。
孟然几乎每天都跟我在一起，我们仍然和以前一样。激烈的纠缠或者默然相对，我仍然失眠。
睡不着的时候推开窗，呼吸清冽的空气。有时候会陷入到无望的悲哀中，我和孟然，仍然看不到未来。他只是说爱我，但给不了承诺。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会因为我而背弃他的家庭。和孟然心有灵犀地避讳着。我终于有了预感。
第二天下班在公司门口意外地见到苏河。她看见我的时候笑容满面，韩小姐，有空吗？我想请你喝杯咖啡。
我们去了STARBUCKS。
苏河还是那么从容，她看起来胸有成竹。当爱着同一个男人的两个女人相见时，并没有意想中的激烈和愤怒。
我知道孟然跟你在一起。苏河搅着面前的咖啡，说话，却不看我。
我平视她，但我不知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怎样的表情。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三个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实。她说来云淡风轻。
但他最后还是会回到我身边。她继续说，我们毕竟是不同的女人，他不会选择你。苏河抬起头来看我，她的眼神直接得毫无掩饰。
魏离秋仍旧是一脸冷漠居高临下的样子。韩小姐，我想你也知道。
苏河是我和孟然的父亲为他精挑细选的妻子，孟然自己也早已承认。所以，你的纠缠不会有任何结果。
韩小姐，我已经和一家国际性的广告公司联系好了，他们请你过去做。职位不变，薪水翻倍。他们业务很忙，请你尽早离开尚佳。
我看着这个中年女人，突然放肆地笑了起来。魏离秋仍旧是冷冷的。你笑什么？
我笑你赶我离开尚佳的理由。我说，担心你的儿子不要苏河。
魏离秋的涵养突然全没了。她的脸色铁青，竟然毫无风度地对我叫。你滚，你滚，我要你明天就滚出尚佳。
我止住了笑。对不起，我不会离开孟然，自然也不会离开尚佳。
我没有告诉孟然关于苏河和魏离秋的任何事。
但他明显地憔悴了，两颊瘦削，眼眶深陷。他依然不跟我提这些事，关于爱情和将来。我们在一起的晚上，只是。什么也不说。
我终于在他的怀里哭出声来。
孟然，你说话，说你爱我。
孟然把我的头用力地揉进他的怀里，他只喊了我的名字，以以。他终于也说不出爱字。
我紧靠在他的胸前，听见他鲜活有力的心跳。孟然，你带我走吧，随便去哪里。
只要你带我走，离开尚佳，离开苏河。只有我们两个人。
孟然的手机突然响了。我拿起来看，手机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两个字：苏河。四十和弦的铃声仍旧动听地响着，心底涌上一阵恨意，我狠狠地摁断了它。
孟然不说话，他突然轻轻推开了我。
第二天没有在公司里看见孟然。
策划部的工作因此停了下来，我发了疯一样地找孟然，但始终找不到。我打他手机，总是接通后被他揿掉。
苏河半夜在家割腕自杀。
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公司里仍在很八卦地散布着各种流言。来来去去的同事们用各种眼神看我，他们都可以猜测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两个女人的战争，从一开始就不是秘密。
我太自信，以为孟然对我的感情就是全部的筹码。因此太过轻敌，苏河这个女子，并不是那么简单。孟然的软弱和我的自负，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即使我和孟然都知道，割腕自杀不过是她精心策划的一出戏。但这出戏的结局，已经远不是我们所能掌控。
孟然来上班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在公司里除了讨论策划方案，他几乎不跟我说话。他从不与我对视，但我知道他在看我。我们视线相遇的刹那，他就很快地别过头去。
下班后我特意留到最后，看着他办公室的灯灭了。孟然走出来，一脸的疲惫。我走上前去，安静地看着他，但什么也不说。
孟然的声音有些哑。对不起，以以。孟然低下头去，他沉默了半晌才艰难地说，我妈已经跟我摊牌，如果继续跟你在一起，我就会失去尚佳。
他焦灼地抬起头来。你知道，我不爱苏河，但尚佳是我的全部事业，我无法放弃。
我还是安静地站着，安静地说话。那么我呢，孟然，我就是你可以放弃的？
就在我们僵持的时候，苏河出现了。她看上去很苍白，但依然打扮得华贵合体，迅速地走上来挽住孟然的右臂。她浅浅地笑，韩小姐，我和孟然的婚礼订在下个月十五号，到时候你可一定要赏光啊。
她说话的时候娇媚无限，这就是她处心积虑用割腕换来的胜利。我不动声色的看着孟然。我在等着他的回答，无论肯定或者否定，都是我要的答案。
我看着他，苏河也看着他，孟然终于点了点头。
苏河转头看我，她的眼中满是嘲弄的神色。我微微笑了，突然走过去搂住孟然的脖子。我吻他，狠狠地吻，用尽自己全身力气地吻。
然后放手，响亮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我辞去了尚佳的工作，再也没有和孟然见过面。觉得自己很累，想要彻底离开。
走的那天去看那条热带鱼，发现它因为抢食抢不过锦鲤，竟被饿死了。
它单薄的尸体浮在水面上，而那两只锦鲤仍然在水底心安理得。
结果和我预想的一样。我和那条热带鱼一样，一个闯入者，怎么可能与他们共存？
准备离开上海的那天收到了孟然婚礼的请柬。看那娟秀的字体明显是出自女子的手笔。我看着那红得刺眼的请柬，想象着苏河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已经离开，而她还不肯放过我。
一扬手，那张请柬钝重地掉在了地上。而我却想起孟然第一次亲吻我的时候，那满地像蝴蝶翅膀的稿纸。那时候，他的眼里有那样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