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往事:混江湖与温柔乡

时间:2022-07-27 12:32:59

小镇往事:混江湖与温柔乡

文化学者朱学勤认为,“历来逃避正统文化有两种途径,黑社会与温柔乡”。此处的黑社会并不是法律意义上的黑社会,而是一种市井状态下的混江湖。朱学勤的论断虽然精巧,但毕竟过于武断。在我曾经生活的小镇上,这两种看似相反的人生路径可以自然而然地连接起来:从混江湖到温柔乡,不过是一段苦闷青春的顺流而下。

作为被大都市和大历史遗弃的小镇青年,他们的生活燥郁不安但又无处发泄:闭塞的上升通道让他们的冲动无处可逃,只有喝酒、打架、革命这些具有酒神气质的行为才让他们得以释放胸中的郁郁之气。

他们没有大历史,没有生活在大革命的浪潮中,但他们是复杂中国的一个注脚,当复杂性淹没了可能性,青春便只能以铁血和烟酒开始,又以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结束。

相逢

十八岁那年,早已辍学的一龙告诉自己的小伙伴儿,自己要做一个江湖中人。

于是,他向每个多瞅他一眼的少年发动战争,向每一条向他龇牙咧嘴的恶狗扔掷砖头,给每一辆自行车放气,给每一个人起一个外号,向每一个好看的女孩吹口哨,在这个小镇的这个小村的这条小街上,他就像是一位教父:女人和狗都尊敬他。

一龙本名赵子龙,又号云哥,他的父亲赵庆喜熟读三国,又深恨自己的名字没有英雄气质,便将美好的愿望转移到了儿子身上。可惜的是,演义中的赵云提银枪跨白马,生活中的一龙则拿铁棍牵黑驴。

很快,一龙便打出了自己的名号,于是,便有好事的文学青年将活跃在本镇的小混混排了下名:一龙、二虎、三凤。

与普通的流氓混混不同,一龙深受传统文化以及红的影响,是一个具有左派民族主义特色的小混混,他仇日反美,他抗震捐款,他抽烟喝酒,他打架斗殴。

他从不文身,因为那时没有钱。但为了表达自己对义气的看重,他用烟头在自己的胳膊上烫了一个“义”字,后来又烫了一个“爱”字。

“爱”字与三凤有关。三凤本名刘凤,是我镇董家港的一枚奇女子,外号港姐。抽烟喝酒烫头,一切不良少女的营生她面面俱到。又因为丑和身处小镇,她不能进身为文艺片女主角,只能成为一个打星。

一龙和刘凤的相逢最先是在镇子里的一个纸箱厂,那时,一龙负责开手扶拖拉机往潍坊送货,刘凤负责晾晒那些受潮的纸箱,她手持一杆木叉,在烈日下挥洒汗水,神情暴虐。男人和狗都怕她。

起初,他们是相互不搭理的,这很容易理解,道不同不相与谋,一龙是有政治立场的左派混子,而刘凤则具有无政府主义者的气质。一龙在打架斗殴之后,总是要喝上几杯,讲一讲南海局势、。刘凤在将人撂倒之后,总是在默默整理那柄沾满了泥土的木叉。就像一个真正的刀客,她从不关心世界,只相信自己手中的武器。

那天,喝多了的一龙摇摇晃晃往纸箱厂走,突然听到一声低沉的怒喝:操,死远点儿,别踩了我的箱子。

一龙呆住了,十八岁的他从未被人这样呵斥过,他定睛看了看,四周没人,只有烈日下的刘凤立在那里。她带着斗笠,持着一杆木叉,不紧不慢地将纸箱翻转过来。

的想……一龙开口就骂。

操!刘凤的作战宣言更加简洁,操字刚出口,木叉就已经飞向了一龙。

一龙灵巧的一闪,正好被砸中。

的真……一龙真生气了。

操!刘凤一个快步,欺身向前,又一次赶在一龙骂完前,单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此时,镜头可以定格。如果你看过《喜剧之王》,你可以想象一下周星驰教张柏芝学戏的那段场景。只不过,此时的龙爷很生气,此时的龙爷也很羞涩。当时他们的脸庞相隔只有几十公分,十八岁的一龙从未像今天这样,被一个狂拽酷霸的少女用这种方式侵犯。屈辱和羞涩让他涨红了脸,他像个鹌鹑一样,别过脸去,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

一个“哼”字表明一龙气数已尽。当一个战天斗地的左派爷们儿做出这番娇弱之语,他所架构的英雄世界肯定已经出现了不可挽回的裂缝。这是一段谶语,代表着英雄梦想的终结,其效果等同于项羽的那句:虞兮虞兮奈若何。

起事

一百多年前,尼采对那些坐在书斋里的思考者这样训诫:登船!你们这些哲学家。更广阔的未知在等待着他们。

一百多年后,在录像厅看完了一场《古惑仔》后,一龙向自己的酒友、拳友发出了这样的口号:入伙儿!你们这些混子。更刺激的前途在等待着他们。

对一龙而言,“入伙儿”是一场革命般的壮举,而男人之间的情义和背叛只有通过革命才能表达的淋漓尽致。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在这个小镇上,难道还有什么比当一个团伙儿的老大更能吸引女孩的目光?尤其是像三凤这样孔武有力的女子,那得需要多么威武雄壮的汉子才能配得上她?

欲成大事,先成组织。我们故事中的第二个男主角出场了,他就是二虎,一个外楞内细的男子。二虎是个文化人,相对于一龙三凤的初中辍学,二虎有着无可比拟的智商优势。他有高中学历,能读书,会写字,甚至能够抄录洪门的帮规作为“龙虎会”的会规。

“龙虎会”就这么成立了。一龙担任会长、传功长老、会计等职务,也就是说,他负责斗酒、约架、支付酒钱和医药费。

二虎担任副会长,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五人之上。三凤没有入会,但一龙为了表达自己的求贤若渴和自己也不明白的爱意,便为她保留了常务副会长一职。

组织的发展不可避免的遇到了挑战,在将自己势力向县城渗透的过程中,龙虎会遇到了黑龙堂――一个同样是十七八岁少年组成的帮派。不同的是,二龙他们是农村的,打架时开着三轮车。黑龙堂则是县城的,打架时开着本田雅阁。

决斗不可避免了,时间是那年的农历八月十五,地点安排在小镇的一座土山上。土山上有座破庙,破庙里有张桌子,作为本县西部黑势力代表,一龙带着二虎等十多人立在桌子西边,黑龙堂的十多个人则立在东边。

一个细节似乎为这场斗殴事件埋下了不好的伏笔,在出发之前,一龙给三凤写了张纸条,串在木叉上。纸条上写的是:我爱你!我去做点儿事儿,等我回来!

你知道,除了关二爷温酒斩华雄时的“去去便来”,在大多数的黑帮电影和武侠小说中,“等我回来”基本等同于英雄气短。这很不吉利,一龙走后,那张纸条在风中飘扬,宛如飘撒的纸钱。

决斗开始了。

操!一龙的开场简洁有力,三凤对他的影响很大。

今天非得废了你!黑龙堂的人纷纷扯出了刀来。

怕你啊?一龙们也揪出了铁棍。

你们几个,赶紧滚蛋,饶你们不死。为首的黑龙端出了一把猎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这帮十七八岁的孩子。

?一龙横劲儿上来了,用脑袋顶向猎枪。

哈?不怕死啊。黑龙移开了枪口,朝屋顶放了一枪,然后把枪口指向了二虎他们。

然后,二虎们便跑了。

黑龙们笑了起来,一龙涨红了脸,带着屈辱、失望、愤恨,一棍扫了过去。

……

月朗星稀,尘烟事了。此时,一龙躺在破庙外的明月之下,鲜血流过他的面颊,蟋蟀跃上他的头发,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他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古惑仔》,想起了长坂坡七进七出,想起了自己的“革命往事”,想起了此战之后的江湖排名……

一瓶啤酒浇了下来,他没有动,他懒得看是谁在侮辱这一条人间大龙。

操!刘凤的表达依然是这样的简洁。她俯下身子,和着酒水,清洗起一龙的伤口。

哼!一龙哭了出来,他反身抱住了刘凤,狡黠地将自己的头颅埋向了刘凤的胸脯。请注意,这不叫性骚扰,这叫温柔乡

归隐

《平凡的世界》中,白富美田晓霞曾告诉穷丝孙少平:不管怎样,千万不能放弃读书!我生怕我过几年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满嘴说的都是吃;肩膀上搭着个褡裢,在石圪节街上瞅着买个便宜猪娃;为几抱柴禾或者一颗鸡蛋,和邻居打得头破血流。牙也不刷,书都扯着糊了粮食囤……

很可惜,同样是小镇青年,一龙从小便不爱读书,知识无法改变其命运,在决斗失败之后,他也失去了另一条进身路径。

在被赵庆喜吊打了几天之后,一龙决心归隐江湖。先是跟着他姐夫跑运输,几年下来,很是积攒了一笔钱财,而后又在镇上租了几十亩地,办起了规模不小的养猪场。他每天刷牙,但只关心猪肉、饲料和,即便是一块钱,也能让他争得面红耳赤。

革命失败了,婚姻开始了。又是几年之后,没有爱恨纠结,也没有家世阻隔,一龙自然而然地和三凤走到了一起,他们结婚那天,三凤用两斤白酒放倒了一龙所有的小哥们。

再不满现状的男人总会被他的妻子雕琢、驯服,何况一龙遇见的是三凤。所以,他们很快便有了孩子,叫做大斌,是二虎帮忙想的名字。“斌者,文武双全也。”一龙这样向从前的小兄弟解释。

赵大斌今年12岁,戴着眼镜,学习成绩很好,即便是周末时间,也很少出门玩耍,文静地像一个女孩。一龙没敢教大斌抽烟喝酒,大斌却让一龙学会了陌陌交友。于是,每隔几个月,在一龙那栋全村最豪华的房子中,总会传出一龙的哀嚎和三凤简洁有力的“操”字。

就像一天的时光,总是从清晨、正午走向黄昏,那些日光下的英雄故事也会有一个毫无变数的起承转合。王小波在《万寿寺》结尾时写道:长安城里的一切已经结束,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所以,当一龙归隐江湖之后,这个小镇的一切也不可避免地走向庸俗,那些在这个镜子般小镇生活的青年们,他们的“革命往事”、青春热恋,也终将被泥土的气息掩埋。

(丁爱波,《齐鲁周刊》首席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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