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小草,在你的地图上绚烂开花

高二一开学，同桌林江便凑过来和我咬耳朵说：“今年的班主任是从‘上面’调下来的，教地理，人送绰号‘追命’。”

追命？温瑞安大侠小说《四大名捕》中的“追命”？嘿嘿，管你什么“追命”“夺命”，来到这所非重点、大多数是插校生的高中，特别是当我们这个“问题”班的班主任，保管让你知道什么叫“忙于疲命”“听天由命”。我无奈冷笑。

那时学校的管理几乎是一盘散沙。所谓的尖子生、优等生几乎全被招进县里的重点高中，在那里接受“小灶小餐”，准备随时将胜利的旗帜插在大学的门口。而我所在的高中，升学率历来难以启齿，在外界的眼中，我们的前途早已成定局，而我们几乎也默许了这样的命运――混日子、打发时光，只等3年高中届满，扫地出门，沙粒一样卑微地沉没于社会江河的最底层，了无痕迹。

开课第一天，我见到了被称之为“追命”的魏老师――30多岁，很旧的蓝西服蔫趴趴地穿在瘦小的身体上，个子很高，眼中闪烁着随和的目光，脸上的微笑如阳光般灿烂。他的嗓门很洪亮，动辄就是桌椅发抖、心神轻颤的“地震”：“感谢同学们抬爱，授予我‘追命’称誉，我绝对不会辜负同学们的期望，特别是那些成绩贫瘠、精神纨绔的同学听好了……”他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会追着你到天涯海角！”

林江藏在课桌下的手有些发抖，拽着我的衣角悄声说：“这个老师……很邪乎呢，以后怕……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林江的话立刻就应验了。

以前，每天下午的后两节课，我们都会逃课到临近职业高中的操场去踢足球。都是年龄差不多的学生，并且我们善于伪装，找来印有职业高中校名的背心穿上，混迹于球员中，哈哈，谁还能认出我们是“李逵”还是“李鬼”。谁知刚过两天，正在球场上厮杀的我一脚远射，眼看进球的当儿，突然斜刺刺杀来一匹“黑马”，伸手一挡，便稳稳接住了球。不，应该是“蓝马”，是一个穿着蓝西服的熟悉身影――魏老师！“轰”地一下，足球也不要了，我们作鸟兽散。

真正被“追”得心惊胆战的要数我们翻墙逃课看录像的事情了。90年代初，县城的录像厅昼夜循环热播枪战功夫片，刘德华、苗侨伟的大幅海报被贴到了校门口。那天傍晚大雨滂沱，但疾风骤雨是挡不住我们心中熊熊燃烧着的明星英雄梦的。我们看到魏老师的宿舍灯火通明――看来他没有外出！何况这么个鬼天气，他是绝对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时逃课去录像厅的。我们蹑手蹑脚地来到院墙边，李阳个头大，第一个翻了过去，我们余下的在墙内等，不一会儿便听到李阳在墙外轻声呼喊着我们的名字，安全了！当我和林江迫不及待地攀上墙头，还没来得及把腿翘上去时，便看到一个打着伞的瘦高个，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李阳身后――魏老师！我顿时毛骨悚然，林江“妈呀”一声就从墙头掉了下去……而李阳仍浑然不觉，还眉飞色舞地朝我们招手。墙外地震般惊栗的声音响了起来：“往哪儿跑！”

估摸着李阳被“押解”回校的当儿，我们几个没被逮住的却不死心，决定杀个“回马枪”，我们终于从原地成功“突围”。那一路上是怎样个雀跃欢叫，你“追命”也终敌不过孙武大师的兵法圣典。当我们美滋滋地买了票，正准备进录像厅看他个昏天黑地、日月无光时，不料却在检票口被一位“大侠”拦下，只见“大侠”嘿嘿笑道：“知道‘追命’的什么功夫最好吗？告诉你们，是轻功！你们能跑得过我？”顿时，我们个个垂头丧气。魏老师眼一瞪，吼声如雷：“回去上课！”我们一个跟着一个往回走，像是被串起来的蚂蚱。

当时，我们是那么地恨他，冬天打碎他宿舍的玻璃，把他冻感冒；在讲台下面放上大图钉，扎他的脚……这样的“恶作剧”让我们在后来的岁月中悔恨万分。但真正令我一生难忘的，是他及时地将叛逆的我从堕落的边缘追了回来。

那时，南下的打工潮炙热汹涌，传言只要一踏上沿海那片土地，满地都是钞票。满脑子幼稚幻想的我，认为自己年轻有活力，完全能够让梦想在那片土地上生根发芽。于是，我偷了家里的200元钱，留了张字条：我也能自立！就如传奇电影中豪情万丈的男主角那样，告别家乡，坐着火车“哐当哐当”来到东莞。一出车站，毫无社会经验的我便被小偷偷了个精光。那时南方对“三无”人员管理得特严，于是，在车站如夜游神般晃荡的我被“请”进了收容站。

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收容站的干部通知我说，收拾东西，你爸来接你了。我爸？我父亲早已病故，是不是认错人了？我睁开惺忪的双眼――很旧的蓝西服、瘦高个……是魏老师？怎么又不像？胡子恁长，脸恁瘦……

魏老师的眼中喷着怒火，朝我屁股上“咣咣”就是两脚，吼了一个字：“走！”

那一次，我突然感觉到，挨打也是温暖的。

魏老师仿佛有张“地图”，无论我们怎么“逃”，他总能匪夷所思地找到我们，仿佛是“阴魂不散”的影子，是钻进肚子的“蛔虫”，又仿佛是威严慈祥的“守护神”。而我们在那段葱茏而又迷茫的岁月里，被他“追”得心惊肉跳，直至对他服服帖帖、敬重有加。渐渐地，我们安顿了下来，悬崖勒马，收心踅身返回课堂。

一场追逐与被追逐的青春时光结束了。炙热的7月，我在县电视台公布的红榜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我数了数，天！我们班被录取的人数几乎是同校其他班级的总和，创造了本校奇迹。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埋藏在心中的疑问：“魏老师，为什么你总能那么准确地‘追’到我们？”

他的眼中依旧闪烁着光芒，不过这次声音很轻柔：“我是教地理的，我心中有地图！”

霎那间我明白了，在他的心中，不仅仅有地理课本中的山川、河流、城市，以及广袤无限的大地，还有他曾经经历过的和我们一样的年少时光，以及他所熟悉的，青涩迷茫的青春脉络。他用严慈、执著绘制了一张充满智慧的关爱蓝图……而我们，都是他心中那张地图上的小草，在他的呵护下喷薄出绚丽的花朵。泪流满面中，我仿佛又看到了他的身影――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里寻找、在墙外风雨中寻找、拿着我的照片一个收容站一个收容站地寻找，直到，天涯海角……

我一直庆幸且感动着，他从来没有将我们从那张“地图”中删去，那种感觉，直到今日仍激荡在我心中，温暖着我，大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