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维映:一个迟来的故事(二)

时间:2022-07-24 04:51:23

金维映:一个迟来的故事(二)

新的战斗

两个月后,在金荣贵的努力下金维映被释放出狱。金维映出狱后,住在相对安全的镇海老家。不久,她的伤渐渐养好了,然而,她与组织失去了联络,所以觉得自己是一只失群的孤雁,心里空洞一片。

看着她日不甘味夜不能寐的模样,她的爹娘深为担忧,但又不便多劝慰。老人知道,此刻女儿沉浸在悲愤之中,她心中的痛苦是不能用言语表达的,更不是劝慰就能减轻的。

这样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天晚上洗完饭碗后,金维映对父亲说:“爹,女儿要去上海了。”

“做什么去?”爹不安地问她。

“朋友介绍我去做家庭教师,我想去挣点钱。”金维映平静地回答。

“怕不是为这事去的吧?”金荣贵说。

“爹,女儿这条命是拣回来的,我应该让它变得更加有用,这么多同志为革命牺牲了,我怎能躲在家里过太平日子?不实现他们的理想,他们地下有知能安息吗?女儿的心能安宁吗?”

听了女儿的话,深明大义的父亲只是猛烈地吸着老烟不再说什么。自女儿参加革命后,金荣贵也接触了革命道理,定海公民招待所里常住共产党人,金荣贵总是想方设法保护他们,为他们守门望风,知冷知暖地像父亲一样对待大家。金荣贵知道,只有共产党才是穷人的救星,所以当敌人把他逮捕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宁可死了也坚持着不说一句话。

然而他已是一个老人,金维映又是她惟一的女儿,他不舍得她走呀。但是他还是哽咽地说了一句话:“你放心走吧。什么时候动身?”

金维映要上路了,父亲送她出门。

打开门,门外漫天大雨。

“爹,多保重。”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一头扎进风雨中。她没有回头,她怕父亲看到她脸上的泪水。

到上海那天深夜,天还下着雨。金维映冒着雨穿街过巷寻找党组织,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了。后来,她又在岳州路一家小学找到一份教书的工作,以小学教师的身份作掩护,开展地下工作,同时也以此职业来维持生活。这时她又起用了上小学时用过的名字“志成”,但大家都喜欢叫她“阿金”。

1928年6月,金维映接替蔡畅,成为江苏省妇女委员会书记。

此时的阿金,经历过大革命的锻炼和大革命失败后的严峻考验,已成为一个更成熟更坚强的革命者,机智能干,富有经验。他认为要发动妇女起来斗争,首先要做她们的思想工作,为此她担任了女工夜校的女教员,利用晚上天黑到党在闸北区办的平民夜校讲课。

平民夜校在上海共产主义小组建立后就创办起来了,当时主要是为了加强马克思主义的学习和宣传。1920年还在上海纱厂比较集中的地方办了面向女工的劳动补习夜校,旨在组织工会。

“四一二”前女工夜校的活动,除了上课,还开展很多社会活动,如上街讲演、唱歌。即使是上课,也不仅仅是传授知识,更重要的是宣传进步思想和马克思列宁主义。1928年是革命的低潮,一切都必须秘密进行。

天黑后阿金去女工夜校讲课,路过女工居住的低矮草棚,她低下头躬着身到里面去,一看,心都缩了起来:这是什么地方呀!

这是破草席和破篾片搭的窝棚,一个紧挨着一个。上海人称这种窄小的窝棚为“滚地龙”。窝棚八面透风,潮湿阴暗,连身体都站不直。“滚地龙”集中的地方就是棚户区,是最下层劳动人民住的区域。当时棚户区流行着这样的一首歌谣:

我伲穷人真伤心,

住么住格滚龙厅,

关么关格芦芭门,

门闩用格茅草绳,

门搭用格布条筋。

借着昏暗的灯光,阿金再俯身看看桌上吃的东西,都是些烂咸菜,霉米粥。营养不良使女工们一个个面色蜡黄。金维映拿出一些钱塞到她们的手里,叫她们买些好吃的来吃。

就像在舟山看到盐民老婆一样,责任感让阿金吃不下饭,睡不稳觉,她暗下决心一定要进一步唤起她们的觉悟,领导妇女们为争取切身利益而斗争。

金维映柔美的外表和富有亲和力的性格,让女工们非常喜欢。每当听说她来上课,大家就不顾多远多累都会来听课。第一天见到阿金,她们问:“金先生,你是哪里人啊?”

金维映回答说:“我是舟山人呀。”

“听说舟山鱼很多,是吗?”

“是呀,有好多鱼呢。我给大家来唱一段鱼名谣,好吗?”

“好呀,金先生快快唱给我们听。”

金维映就唱了起来:

“镘鱼长、昌鱼扁,

梅童头大身体短。

飞鱼飞,锱鱼跳,

带鱼贪吃容易钓。

墨鱼黑来带鱼亮,

鳓鱼肚皮像快刀。

乌贼乌,头上两根须,

背着砧板游江湖。

黄鱼头大,白鳊嘴小,

海蜇呒眼水上漂。

琵琶鱼懒,海鲢鱼唱,

箬鳎眼睛单边生。

金维映一口气唱完。听了她唱的鱼名谣,女工们都兴奋起来。接着她又讲了一些鱼的吃法,比如带鱼吃肚皮,黄鱼吃下巴等。

金维映随后说,可是渔民抓鱼生命没有保障,他们风里浪里抓得的鱼都被渔霸霸占,自己吃的都是些臭鱼烂虾。他们的老婆呀实在苦,我们那边是这样唱渔民老婆的:

鹁鸪咕,咕咕咕:

渔民老婆实在苦。

头戴青蓝布,

破裤露屁股。

喝喝臭鱼卤,

吃吃六谷糊。

脚踏黄泥路,

困困板凳铺。

女工们听后感叹道:“原来渔民的老婆也这么苦呀。唉,做女人真苦!”

金维映接着说,女人是最苦的人,女人没有任何权利,只有做牛做马的份,这个世界是因为有了女人才有的,但是社会却看不起女人,女人生了女婴后却要把女婴溺死,女人不值钱,给人家做小老婆,女人有一点越规就要被沉塘。

“咱们再看看,纱是女人纺的,衣是女人做的,人人都要穿衣穿鞋。可是我们得到了什么?所以我们要为自己争权利求解放。”

金维映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妇女受几千年封建政权、封建礼教的束缚,妇女们应当觉醒,团结起来打烂旧体制、旧礼教,争取解放自己,争取自己的利益,建立起妇女的尊严,而妇女要解放首先要学习,有了知识才能懂更多的道理,更加坚定反对不平等的决心。”

她本是一个从事教育的人,因而讲起课来非常生动,富有条理,句句话说到大家的心坎上。“有钱有势的人,不愿意无钱无势的人有知识,男子不愿意女子有知识。因为穷人如果有了知识,就会觉悟到自身所处的现实而要发起反抗运动,就要脱离有钱人的掠夺和压迫;女子如果有了知识,就觉悟到自身所处的苦痛,生出反抗行为,不甘心做男子的奴隶和牛马。所以有钱有势的人对穷人实行愚民政策,男子对女子实行愚弄政策。”

听了金维映的这番话,女工们异口同声地说:“金先生说得对极了。”

金维映接着说:“数千年来,所有一切教育权都掌握在有钱有势的人手中,都掌握在男子的手里,穷人和女子们受到法律、社会、经济的种种限制,不能取得读书的机会。所以教育变成了特权阶级的特权,学校变成了他们压迫和欺骗民众的工具。所以说,开创平民学校是实现新社会的第一步,在中国是一个破天荒的大事。过去社会只为贵族女子设学校,不为平民女子设学校,现在的夜校则完全是免费义务为你们提供教育的。”

她还向女工讲解了妇女运动的发端,介绍女权参政运动和基督教妇女运动的局限,然后意味深长地说:“只有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妇女运动,才能成为妇女运动的主导。”

女工们听了她的话,对前途和斗争充满了信心。她们说:我们一向只叹自己的命苦,现在听了金先生的一席话,说明命不是一成不变的。幸福是要靠我们自己去争取的,我们跟着金先生,去争取自己的合法权利,向资本家展开斗争。

来夜校读书的大多数人是丝厂女工,有许多人都秘密加入了共产党,金维映和上海总工会干部徐大妹等,又发展了许多女工入党,为在上海丝织厂的总罢工作了组织准备。

发动女工

上海的女工以丝厂的女工人数最多,丝厂女工受的剥削比男工更为惨重。

在此之前,随着工人阶级运动的兴起,上海曾爆发过多次丝厂工人罢工运动。第一次全国工人运动高潮中,1922年8月,泰来丝厂工人首先起来罢工,有38家丝厂女工参加罢工斗争,向厂方提出减少工时、增加工资的要求。附近各丝厂女工纷纷响应,但是由于女工当时斗争经验不足,罢工领导权被一个叫穆志英的女工把持了,以她为首挂牌成立了一个黄色工会。工会的人坐在办公室里谈谈笑笑,和资本家串通一气欺骗工人。穆志英等被中外资本家所收买后,勾结在一起对付罢工的女工,后来她还和警察勾结,派来大批军警镇压女工,致使罢工以失败告终。

以后的丝厂女工的罢工运动由向警予领导。1924年6月的大罢工中,有14家丝厂女工参加,这次罢工取得了胜利。

这次领导104家丝厂工人总罢工,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丝厂罢工,这是一项非常艰苦复杂危险的工作。金维映尊敬向警予,唾弃穆志英,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良知和坚定的革命性进行忘我的工作,领导女工们向穆志英展开斗争,取得了胜利。

当时丝委的成员只有5个人,金维映是书记,委员有留学生娄曼云、女工朱秀英和另外一位女知识分子,还有一位是刚从苏联学习回来的陈修良。陈修良和金维映是宁波竺洲女子师范学校的校友。

在领导丝厂工人的罢工运动中,金维映与工人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她走门串户,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在低矮的草屋里和大家一起唱《女工苦》的歌:

踏进工厂门,

自由被剥尽。

老板心太狠,

我伲像犯人。

黑心领班女工头,

凶暴又残忍。

做工稍不慎,

打骂重罚甚至赶出门。

女工告诉金维映说:“我们每天早晨三点钟起来梳好头,饭也来不及吃,就急急忙忙往厂里跑,有的时候因为小孩要吃奶,或者路远,进厂稍稍迟一步,厂门就关上了。一天不能工作,就被扣掉一天工资,所以我们在路上听到厂里汽笛一叫,好像魂也丢失了。”

另一个女工接上说:“我们这样早去,直到晚上六点半才放工,吃中饭的时候不过几分钟,不管天冷天热,总是吃冷饭,烧茧的污水拿来淘米,饭还在嘴里嚼着没咽下就又开始缫丝了。”

在大革命的高潮时,丝厂女工非常希望有知识的人为她们作主。

为了革命工作的需要,金维映在虹口区租了两间厢房作为机关,每天在这里开会接头,研究工作。根据“机关要群众化和负责干部职业化、住机关不要革命化”的指示,女同志便梳髻子、穿绣花鞋以麻痹敌人。

当时和邓颖超也在上海,金维映和他们经常往来。

为了便于化装,金维映留了一头长长的头发,根据工作需要来梳理各种发型,有时她是长波浪披肩的阔太太,有时是挽了发髻的平民女子。衣着也经常变换,有时穿华丽的旗袍,有时穿朴素的短衣裳,金维映精于化装又能应付敌人,深为同志们所佩服。

为了安全起见,金维映又特意在闹市区找了一个旅馆,开了一个房间作为委员们更换衣服化装的地方。因为大家都住在各处,各人穿的衣服又不相同,多半不是工人的服装,例如委员娄曼云的公开身份是电器公司的老板娘,平时穿着高档时髦,所以要去工厂进行工作,必须以女工打扮。

为了工作,金维映又把母亲虞阿英接到上海。她的母亲来后,帮助她工作,除了为大家煮饭烧茶外,还看门放哨。

金维映的母亲虞阿英心地善良,深明大义,在家乡时经常照顾接济贫苦乡人,她虽没有文化却足智多谋,办事机敏果敢。贫苦乡人有什么疑难急事,或者碰到委屈找她商量,她总是尽全力出谋划策,抱打不平,天长日久便成为贫苦人家的主心骨,以致大家都亲切地叫她“师爷婆婆”。

在金维映心里,她的母亲很不平凡,母亲不但心地宽厚而且有本事,胆大心细。金维映自小就耳染目濡母亲的品性。

母亲看到女儿进进出出,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很是心疼,但是她又知道,女儿的身和心早已给了共产党,她的一切和共产党血肉相溶了。所以在为女儿担心的同时,她经常情不自禁地问陈修良的母亲:“革命什么时候才能成功呀?”

陈修良的母亲陈馥和虞阿英在宁波时已经认识,一样有住革命机关的经验。她也像虞阿英一样,把革命同志视为子女一样关怀爱护。听了虞阿英的话,她也说,是啊,但愿孩子们都顺顺利利。

这个时候,在上海和女儿住在一起的还有邓颖超的母亲杨振德。这些革命者的母亲为了革命事业作出了很大的牺牲。

女工徐大妹是总工会和女工部负责人。她是丝厂女工出身,熟悉丝厂情况,阿金经常和她混在一群群丝厂女工中间,到一家家丝厂去,在工人积极分子的掩护下考察女工的劳动情况。

当时正值盛夏,一进车间,衣服马上被汗水湿透。夏天是缫丝的旺季,可是这里的劳动条件极为恶劣,没有通风设备,又无劳动保护,车间里的温度达到40度以上。金维映看到在这闷热的工作环境中不时有人昏倒,但工头还是没有人性地对女工进行打骂。特别是一些不足10岁的童工站在开水锅前用竹刷子不停地搅拌蚕茧,手上脸上都烫起了水泡。等下班后再看看女工们的手,都被烫得惨不忍睹。她难过极了。

金维映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一阵阵发酸,眼泪忍不住落下来,她哽咽着对徐大妹说:“工人的生活不如牛马,这话一点不假,工人实在太苦了。”接着她又说:“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发动她们起来与资本家斗争,要争取改善劳动条件,不准打骂童工。”

从茅盾所著小说《子夜》中可以看出,金维映在领导丝厂的斗争中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对立三路线是持反对态度的。小说写了女共产党员玛金(其原型即金维映)在地下斗争中始终保持着自己独立的思考,对她的上级蔡真和克左夫在发动丝厂工人罢工,特别是采取的策略上有不同看法。在经过几次斗争,工人处于劣势,不断有女工被逮捕时,她更与“左”倾领人导开展了针锋相对的斗争。

作为玛金艺术原型的金维映是立三“左”倾路线的怀疑者和反对者,在党的利益受到损害时,她总是站出来阻止。

1930年以后,由于李立三的错误路线,使相当程度恢复的白区革命力量再次受到很大损失,使刚刚开始勃兴的革命力量又遭到重大挫折。(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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