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个剧团的记忆

时间:2022-07-19 01:59:11

大约是1984年秋天,我们村粮食蔬菜大丰收。村长尹玉和村书记张旺财三天两头来我们家游说,希望我爹组织个剧团,帮助村里头买些行头,把附近前十来年零流在民间的演员搜罗起来,正正经经唱几天大戏。

刚开始我爹没打个意思,以为村长他们也就闲扯几句,不必当真,所以也就顺着他们瞎应付。他们走了,我爹对我妈说:“嗨,他们哪是个办剧团的,尽是外行。以为那剧团是好玩儿的?把我那帮朋友抬将来,再不成个气象,对不起我那些弟兄们。我也丢不起那人!”我妈也喜欢戏,喜欢归喜欢,要说叫我爹去组剧团,着实地不愿意。我爹在外面说书游荡了好几年,好不容易收下心回家来和她种地,安稳了没几天。但村长尹玉颇有点锲而不舍,几天下来,说着说着大概我爹放松了警惕,有点卖弄开了,给村长数算他外出这几年结交下的会唱戏能组团的艺人。听得尹玉两眼放光,再三央求我爹尽快联系这些人。他走后,我爹问我妈:“你看这尹玉是不是真的爱戏呢?”我妈说:“那可不?那几年唱样板戏,我们村剧团还成天出去唱呢,《沙家浜》,尹玉的沙四龙,张旺财的郭建刚。”

我爹这才认了真。这一天,他端坐在我家的炕头上,面前的小方桌上摊开一沓子信纸,提笔写下了信的抬头:“占魁贤弟……”如此这般的信给呼和浩特大同临河发出去五六封,他才动身去了萨拉齐。在萨拉齐,我爹带着村长找到了侯家,从侯家班班主侯大九手里收购了他的班底,半新不旧的戏箱十七个,同时聘请侯大九来和我爹同任古城湾晋剧团团长,侯大九的老婆周兰英任掌班剧务,操持剧团的管理工作。回来后又马不停蹄地四处购置所需幕布、道具、服装头戴等,购买了几双戏靴,旧戏靴的厚底用白粉刷过,算是翻新。当时的一件蟒袍要500元,买回来,大家翻看戏装,我爹手抚着黑蟒袍说:“还是这平金绣的好,气派!”退下的旧戏装用旧幕布包裹了堆在我家凉房,我乐坏了。每每打开包裹,挑出一件彩衣穿在身上,摆弄摆弄水袖,在凉房狭窄的空间里模仿戏子的动作。旧蟒袍的绸缎已经化得几处露着里子,从上面剪下一块儿没有烂的缎子,垫在了我的“百宝盒”的底层。一个塑料袋挂在房梁上,取下来打开,我惊喜万分,一包“珍珠”,我用线把“珍珠”穿成“项链”。我爹发现后,严厉训斥:“那是凤冠上的备用蜡珠,甚也敢瞎害!”整理好戏箱后,发现彩裤最缺,我爹就上东河扯回大红、浅粉、豆青三种绵绸,叫我妈和村里一个裁缝连明赶昼夜地做彩裤。从萨拉齐聘请来的大衣箱叫来不走,他见了我爹扯回的绵绸,直树大拇指:“还是培旗兄弟,这几个色儿做彩裤真是绝了!”彩裤裁完剩下的边角料,裁缝和我妈合计着一人拼了一块被面,算是加班赶工的报酬。村里还安排了两个木匠,打造了两面活动屏风,一面是最普通的方形,一面仿照故宫太和殿金交椅背后的蟠龙屏风样式,请了村里有名的画家张喜绘制。方形屏风两面分别画着“猛虎下山”、“松鹤延年”独幅图画,这样一物两用,武将之家摆“猛虎”,文官之府摆“仙鹤”。蟠龙屏风张喜花了大力气,我跟着我爹去看他画龙,晚上大队的会议室灯火通明,那些屏风靠墙立着。他细细描画着龙鳞甲,金黄的油漆被灯光一打,反射出油油的光泽,灿烂辉煌。那一刻,张喜的笔底乾坤激起了我对绘画的向往。

转眼进入冬季,人马就从四面八方赶来了。演员一到就派住处、派饭,但好些演员不去安排的村民家吃饭,攒在我家,济济一堂,头脸大的炕上安坐,头脸小的地下坐着,还有的立在门口。不断有人进门,大家寒暄一番。屋子里火炉上的铝壶腾出的水雾,还有人们抽烟吐出的烟雾,将我家不大的空间弥漫成灰蓝色。我爹和侯大九周兰英合计好戏码,由我爹用毛笔写在半开的粉纸上。没有预演磨合,整顿好演员就开了戏。

第一场戏贺新台,叫“打台戏”。村里原来的戏台多年不用了,破旧狭小,吃“大锅饭”时期,改为大食堂。这年秋天,众村民合力把大食堂推倒重新盖了大礼堂,戏台大了许多。打台戏的准备神神秘秘。戏码定了《五鬼闹判》和《钟馗嫁妹》,选演员还问人家生辰八字,村里给选上那几个演员一人一身大红的秋衣秋裤。演出时,锣鼓点打的“急急风”,由唱花脸的演员扮判官。开戏便杀一只大公鸡,判官提着公鸡,把鸡血滴流在戏台上,甩洒在顶棚上、墙壁上。四处都见了血,才把鸡头用彩绸裹了,和破台符一起钉在戏台正中,同时要放鞭炮、撒五谷。然后,把戏台扫扫,带着扫帚、簸箕把扫下的尘土送到村外。演员就在村外卸了妆,换了衣裳。回来时谁也不准回头看,也不能说话,回戏台转一圈。仪式结束,村里杀羊。羊角系着红绸,用一盆冰冷的水往羊头上一泼,羊一打激灵,就引刀向其脖颈。打台戏的演员一人领一块羊肉,称之为“领牲”。剩下的羊肉,炖了给这几个演员吃。据说,打台戏唱过后,就驱走了一切邪祟的东西,戏台会坚固无忧,戏班也会繁荣红火,如果不唱打台戏,会有凶事。

我总埋怨我爹不带我去后台,一点儿也感受不到团长女儿的“特权”。好在我和小演员美玲很要好,她就想法瞒着我爹偷偷带我进去。演员们都认得我,任由我各处走走看看。美玲当时才只是个扮演丫鬟侍女的小演员,但化起妆来也是一丝不苟,毫不含糊。她坐在木桌拼成的化妆台前,对着镜子,把头发一律捋向脑后。用白色的发带固定住,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标致的鸭蛋脸。先匀匀地打上肉色的油彩,又在眉窝下眼皮上涂抹上大红,用手指点点揉揉,把红色由上至下匀染开来,到了下眼睑的位置,红色是轻轻薄薄的淡红。轻轻地沾上一点粉,扑在油彩脸上,轻轻按压,红色变得浅嫩了许多。她对着镜子描画眉毛和眼线,故意把内眼角眼线往里探一点,因为她两眼的距离有点大。粉白的脸上被灯光照着,睫毛上也沾染上了油彩和粉,眼睛一眨,睫毛的抖动十分明显,睫毛也比平时看上去厚了,多了,毛茸茸的。口红是盛在一个小圆铁盒里。她先抹在手心一点,挑了一点点黑油彩进去,口红就深了许多。我忍不住说:“还是不和黑的好看。”她一边将口红点在嘴唇上,一边说:“我师父说,口红深一点,显得牙白。”我一看,她笑起来,果然牙齿又齐又白。她总在一个碗中泡着些榆树皮,用泡出来的榆树胶贴头发片子,贴好后她总用手把胶在一块的发片往开刮刮,显得头发薄一点。发片黑黑的,衬得脸儿很白,美极了。她打开自己的头戴箱,里面东西不多,但样样精致。把一个个水钻发饰插入发间,耳边附一两朵纱质的花儿。她转过脸儿来瞧我,眼光一转,我已不认得她,恍若仙女下凡,看得我怔怔的了。回过神来,看着她满头水钻反射着的七彩光芒,我心想:“要是能有一朵别在我辫子上就好了。”无意中看到我爹放证件的纸盒子里有一副演员前额用的明星泡子,我屡次拿出来在自己辫子上比划比划,始终不敢偷偷拿走。因为知道那是一副,正好七个,中间一个主泡,旁边各三个侧泡,要是因为我少一个,哪天有人要用时,耽误了演出,后果不堪设想。在一系列心理活动之后,我硬是忍住了自己的贪欲。但这副泡子住在了我的心里。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偷偷看看,一直到剧团散了,那副泡子还躺在盒子里。水钻还亮晶晶的,但托底的银子却狠狠地发了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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