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离死别的厚重友情

时间:2022-07-19 01:53:08

送别,是中国古典诗歌最为常见的题材之一。仅以唐诗论之,王维、李白、王昌龄、岑参、高适等都写下了流传千古的名篇佳句,在此无需一一赘述。本文要赏析的,是“诗圣”杜甫的一首七律《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

在杜甫的一生中,与李白的友谊固然万众瞩目,与郑虔的“忘年之交”也同样厚重感人。郑虔长杜甫20岁,两人都生长于河南,同样精于诗文(郑虔以诗、书、画“三绝”著称,是中国美术史上的著名画家,尤其擅长山水画,草书成就可媲美张旭)。唐玄宗天宝十载f751)时,二人初逢于长安,郑虔当时为广文馆博士,仅一闲职。家贫如洗;杜甫求宦屡屡碰壁,壮志难伸,同样孤苦窘迫。相同的命运使两人成为推心置腹的好友,他们常常相聚,饮酒作诗,聊解心中愁苦。按杜甫的诗说,两人的交情已经到了“忘形到尔汝”的地步。然而,受“安史之乱”的冲击,郑杜二人最终天各一方,余生再未谋面。

据《新唐书》记载,叛军攻陷长安(756)之后,挟持百官往东都洛阳,全部授予伪职。郑虔被任命为水部郎中,但他声称患有风湿病,退而请求出任掌管市场的官职,并利用职务之便,向当时在灵武的唐肃宗投递密章。另据仇注杜诗的推论,至德二载(757)正月,安禄山被安庆绪刺杀之后。叛军对掳官的管理渐为放松,郑虔得以逃出洛阳,与杜甫在长安会面,此事可以参见杜诗五古《郑驸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

然而,当年九月,唐王朝收复两京,将接受伪职的官员分六等定罪。或杀或贬,郑虔即被贬为台州司户参军,最终死在了那里。应当说,唐肃宗李亨的这一做法,也在于清理玄宗旧有官员,郑虔的远谪有一半是政治斗争的原因。杜甫的这首七律就是作于老友遭贬谪离京之后,全诗如下:

郑公樗散鬓成丝,

酒后常称老画师。

万里伤心严谴日,

百年垂死中兴时。

苍惶已就长途往,

邂逅无端出饯迟。

便与先生应永诀,

九重泉路尽交期。

从诗题“阙为面别”可以看出,杜甫没来得及为老友饯行,郑虔就已经离开长安了。或许永不再见的遗憾。为友人垂老而遭贬谪万里的悲愤(当时郑度已经66岁),在杜甫心中翻滚。不过在诗歌的表达上,诗人的情感并非喷薄而出,反而层层递进,在末尾直抒胸臆。明末清初学者卢德水评论此诗称:“末竟作‘永诀’之词,诗到真处,不嫌其迫,不妨于尽也”,可谓切中肯綮。

全诗起笔平缓。首联写尽郑虔生平,说他大才难为当世所用。而终于垂老;平日饮酒,醉后常常自称“老画师”而已。看似简明的文字却隐含深意,所谓“樗(chu)”“散”分别见于《庄子・逍遥游》和《庄子・人间世》两篇,都是“不材之木”,《人间世》中有言:“子綦日:‘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庄子哲学中的“神人”是“无待”者,在物质和精神上皆不求有所遇,那么郯虔又岂会为了荣华富贵接受叛军伪职?至于“画师”。则指郑虔曾向唐玄宗呈献书画,大受赏识,获誉“三绝”,虽不曾人宫为“供奉”,但日常多以此自况,暗示他一贯忠于李唐皇室。

杜甫完全了解郑虔困居洛阳时期的所作所为,在前文所提的五言古诗中他赞誉老友“白发千茎雪。丹心一寸灰”,更将其比作“握节汉使”苏武,所以七律首联对郑虔的评价也是实事求是的。

然而这样一位坚守节操的君子,最终被贬谪至万里之外的台州,着实令人悲愤。本诗颔联围绕“严谴”阐述了诗人的态度,事实上。杜甫赞成对变节的官员进行严厉惩罚,但郑虔并不包括在内,于是通过诗句的变化,巧妙地构成了对比。颔联的陈述顺序原本是。“中兴的唐王朝严肃处理变节官员,将他们贬谪万里。郑虔年岁已长,在垂死之时受罚,令人伤心”。但一经加工之后,诗句的内涵就更加丰富。“严谴”之下犹有伤心之人,“中兴”之时却要贬谪垂死的正直人士。这样的表述无疑更具打动人心的力量,也将杜甫的内心世界更有层次地展现出来。另外需要注意的是,杜甫对当时李唐内部政局的变化不可能毫无感知,如果说颔联之中也包含着对郑虔成为唐肃宗政治斗争牺牲品的愤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杜甫笔下,郑虔有“才过屈宋”,两人相互激赏,同病相怜,如诗句所言“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如此至交好友遭逢不幸,离别在即,却最终“阙为面别”,从此相隔万里,个中痛楚遗憾又是如何之深切。本诗颈联紧承前文,仍然是写“严谴”,看似杜甫送别不遇,却实为当时局势所迫,或许根本不知老友的行期。

据《资治通鉴》记载,李唐皇室最终决定以六等罪划分被掳官员是在至德二载(757)十二月下旬,从十二月二十九日开始执行。由于次年(758年,改元乾元)正月五日要举行李隆基正式册封儿子李亨当皇帝的仪式,我们可以肯定地判断,唐政府必须在极短时间内将罪官全部惩办,以便迎接最高领导人更迭仪式。于是,严禁贬谪官员行期也成了必要措施。

可怜一对赤诚好友被政治寒流冲散,“苍惶”与“邂逅”两语传神地再现了当时情景。由于须在短时间内离开长安,郑虔刚走出羁押处(长安宣阳里)就立即启程远赴台州。没有好友送行,自己家徒四壁,衣裳褴褛,心神不宁,着实一副“苍惶”惨状。“邂逅”意指不期而遇,说明郑杜二人无法互通音讯,杜甫只能准备好饯行的酒肴,赌一赌运气,冀望能够见老友最后一面,但希望最终化为泡影。

颈联同样有一个巧妙的颠倒变化,按照一般的逻辑,应该是杜甫“出饯迟”了,方才清楚郑虔“已就长途往”。但两句一换位,就是将诗人先期准备送行时的惴惴不安放在老友萧然离去之后的场景里,与“阙为面别”的悲苦怅然融合在一起,临路彷徨,万般滋味,也许只有真正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才能深切体会吧!

诗人情感在反复酝酿之后,终于在尾联喷涌而出,竞作“永诀”之语。杜甫诗说,先生这么一去,应当就是永远诀别了,但就算活着的时候无法见面。那么也要在死后于“九重泉路”之上相逢,再叙深厚的友情。如此直率的情感表达。并非讲究“余韵不绝”的中国古典诗歌之正道。然而只要情真意切,毫无做作,就算平白如话,亦能深深打动千年之后的读者,那正是杜甫捧着一颗“赤子之心”写下的不刊名句。

若论杜诗在中国古典诗歌上的贡献。除了要谈到集各种体例之大成外,其独力撑起七律一体。更是千年佳话。杜诗七律现存151首(各家划分不同,亦有150首之说),其遣词对仗之精细变幻,布局谋篇之奇谋百出,自古诗家大抵无人可出其右。更为重要的是,杜甫将七言律诗真正推上了中国古典文学殿堂,使之与五言律诗等诸多在前辈诗家手中臻于完善的体例并驾齐驱。后世的李商隐、王安石、黄庭坚、陆游、杨万里和元好问等等,在七言律诗上都受到了杜甫的深刻影响。

《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一诗,写作手法极富变化,在婉转曲折之际,表达出极为深挚的真情实感,按照学者叶嘉莹女士的说法,这是杜甫在收复两京和重返长安期间的七律代表作之一。

展现了高超艺术手法的诗歌是好诗歌,拥有自然深厚之情感和伟大人格的诗人是好诗人。且以清代学者顾宸的一段评论作为本文结尾,这是评价杜甫作诗为人的一段中肯之言:“供奉(李白)之从永王磷。司户之污禄山伪命,皆文人败名事,使自好者处此,割席绝交,不知作几许雨云反覆矣。少陵当二公贬谪时,深悲极痛,至欲与同生死,古人不以成败论人,不以急难负友,其交谊真可泣鬼神。李陵降虏,子长上前申辩,甘受蚕室之辱而不悔,《与任少卿书》犹刺刺为分疏,亦与少陵同一肝胆。人知龙门之史、拾遗之诗,千秋独步,不知皆从至性绝人处,激昂慷慨、悲愤淋漓而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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