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谒沈从文墓

时间:2022-07-16 03:02:44

当我伫立在一代文豪沈从文墓前已是秋阳西斜了。

我从省城千里迢迢跑到偏远的湘西凤凰古城来,本想一览著名苗族大文学家沈从文笔下的“边城”风采,让青山绿水排遣一下心中的郁闷和疲惫。但我却偏偏舍弃了若干的去处,于匆忙之中来拜见纯厚而崇高的“乡下人”――当代文学大师沈从文之墓。我知道,这会惹动我的许多情思和感伤。

沈从文墓坐落在曾被联合国科教文卫组织誉为世界上最美的湖南省凤凰苗族自治县城东郊的一个山岙。这里竹林葱茏,绿草茵茵,山下有潺潺的溪流,水中摇曳的水草清晰可辨,周围是葱郁的山影凝重而迷离,透彻中隐含着某种神秘。

这位在山外大世界漂泊了大半生的苗家游子,在历经漫长的奔波之后终于又回到了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上,为自己的人生轨迹画了一个完整的圆圈。用他表侄著名画家黄永玉的碑题,那就是“一个士兵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那“战死”的含义就不去说了,但回到故乡是确实的了。

翻开沈从文的人生档案,才知道他早年确实曾在民国初期当过兵。十几岁的沈从文,穿上灰土布军装,在沱江、酉水、澧水边游荡了好几年,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过了一段痛苦而怕人的日子”。但我怀疑他一辈子未必放过枪,他那手指本来就不是用来扣动扳机的。然而,他却的的确确是个顽强的斗士,跟无形的困惑斗、跟看不见的对手斗、跟自身的绝望斗、跟原本非常陌生的文物古董斗……斗得很累又非常执著。他不设防或者不会设防,又没有鲁迅先生的“横着站”的招术,也少见匕首投枪式的手段,始终本本真真地站着。写写他那很动情、很美的文章,说说他以为很真诚,很正确的却屡屡被正统的主流认为不正确甚至被划定为“反动”的话语,他又不会结朋为党、不会扯大旗做虎皮,所以他斗得气喘吁吁、遍体鳞伤;然而他始终站着,没有趴下,即便处于四面楚歌的境地,他也仍然是默默地擦着伤口上的血迹,又踏着荆棘冲刺,做他的事,而且总会事有所成,这真是中国文坛上的一件幸事,然而也是一种莫名的悲哀。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勤奋、执著、率直的“乡下人”,始终不能被正统的主流所接受?所容纳?为什么?……

我默默地追索着这个孜孜不倦的“乡下人”,孤独奋斗一生的憨朴斗士终于老了,于是他要离开充斥着繁杂喧闹,充满着爱、恨、恩、怨的大都市,回到他终生魂牵梦绕、始终给他温馨抚慰的苗乡故土,回到这宁静悠然的青山绿水边,这是很自然的事了。留下的恩恩怨怨、功过是非让世人去评说吧。我静静地伫立在他墓前,生怕惊扰了他,因为他是个不肆喧哗的人。

我默默地凝视着这朴素的坟墓:坟堆矮且小,立在一堵石坎前,墓上长满青草,墓身投有任何东西加以装饰,仅有一块糙砺的五彩石随随便便地竖在墓前,如果不是那上面有几行字,似乎与周围的山野岩石无异。我默立着,竭力解读那几行字:“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以识人。”

这显然是他自立的墓志铭,怎么解释呢?我苦苦思索着,似乎读懂了点什么:“照我思索,能理解我”,这显然是在呼吁,在期盼,也在提醒,希望理解他的人要按照他的思路去思索,才能找到门径。然而要按照一个思想深邃的著名作家的人生观、思维方式、文思轨迹去思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据友人告知,沈从文终其一生,他最大的痛苦、无奈是主流社会对他的误解、疏离和排斥,以至是有意无意、善意恶意的伤害;他又不善于或者不便于向他人宣泄心中的苦痛和愤懑,当然也不会或不能写文章去解释、抗争、反击,只是长期淤积于心,即便是一本纯学术著作《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出版,也搞得是是非非,弄得他心力交瘁,苦不堪言。文人无文,痛何以堪?日前我查到一份关于沈从文在“”期间的一份档案史料,记载有一次他在寓所里满怀忧愤地诉说:某某大人物怎么那样讲我呢?我哪里来的反动?我不过是写点文章、教点书、做点事换口饭吃养家糊口而已!说我不那么攒劲搞革命是可以的,我哪里反动了?那位大人物不经意大笔一挥。即把他赶人绝境,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又有谁去理解他的苦痛呢?他还说起曾经是他学生的某某,当初先生长先生短地捧他,要跟他学写文章,后来这位学生当官了,又那样拼死命地整他、践踏他、人怎么能那样不讲信义,怎么能那样子做人呢?末了,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凄然一笑,仍然是那个憨态可掬的“乡下人”。其实,他也并非没有深交挚友,如巴金、萧乾、汪曾祺等,但他们也是几乎长期承受重压而小心翼翼,为着别人,也为着自己,他们之间是不便也不敢倾诉的;于是“理解我”就成了他人生最大的难题了。

这样想着、看着五彩石碑上那帧小小的仍然带着浅浅微笑的沈老的照片,我心中充满了苦涩。“文豪”、“巨匠”、“大师”都是你身后的浮名,生前连个“理事”都不是。您一生始终在扮演的只是个默默耕耘不问收获的“乡下人”的角色,然而,您却一直以此自足、、也自苦。幸矣,不幸矣?

我走下石阶,来到坟墓右边,看到糙石后刻有沈老夫人张兆和女士的一篇小文,张女士写道:“六十多年过去了,面对书桌上的几组文字校阅后,我不知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经历了荒诞离奇,但又极为平常,这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多多少少必须经历的生活,有微笑、有痛苦、有怡情、有愤慨、有欢乐,也有撕心裂肺的难言之苦。从文同我相处了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思念理解他。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的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越是从故纸堆里翻到他越多的遗作,哪怕是零散的,有头无尾的,有尾无头的,越是觉得斯人的可贵!太晚了,为什么在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帮他,反而有那么多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呜呼!读着这些话语,我流下了酸楚的泪水。这位善良贤淑的女性,当年“乡下人”每天一封长信,向她表明心迹,并丝毫无漏地向她交根交底,信有一大摞,又经校长胡适保荐,玉成了他们的婚事。此后半个多世纪,两人相濡以沫渡过了风雨人生。然而,就是如此至亲至爱的人尚且遗恨地说:“不理解他”,可见人的相识相知何其难也!可见他的呼吁何其诚也!当然,究其因由,大半是畸形社会造成的;但是,就是今天,以不吝以“大师”、“巨匠”来封赠他的人们,又有多少是真正理解他或想真正理解他的人呢?

当我心情郁郁地沿着小溪往回走时,碰到了几位满口北方口音的青年小伙和姑娘,天真未凿却又极现代化,而且每个人都是怀着极虔诚的心态前来拜谒沈从文墓的,问及,说是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的学生,在学校放了假,不少同学都到广州、深圳、香港、新加坡、西安、新疆、武汉、九寨沟、张家界、拉萨等地旅游去了,他们几个人因为很崇拜沈从文,所以就千里迢迢结伴寻到沈老的故乡来了,想更多一点了解这位著名文学家的风采和渊源,他们说还要去“边城”找翠翠。我的心绪为之一振,仿佛遇到了知音,于是便很坦诚地同他们聊了起来,还一起照了相。

临别,当我再次回首凝视翠绿丛中那块糙砺的五彩石时,我仍然默默地向沈老承认:尽管我从大学毕业到从事文书档案工作20多年来一直崇拜您并以您为楷模,并查阅了不少关于您的档案文史资料,拜读了您的不少作品,但我还是觉得尚未完全理解您!但我向您保证,尽管我现年届不惑,“老牛自知夕阳近,不用扬鞭自奋蹄”,我仍将尽全力以您“乡下人”的精神去做我钟爱的档案文书编研写作工作,并将为之不懈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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