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一个人的佛经(组诗)

走在路上

夹着书卷 走在路上

这时 有风从都柳江的

河滩吹来 风中夹杂着

一阵被烘干的谷香

循着风吹来的方向

投去不经意的一瞥

才发现不远处那片田野

大片大片的绿

不知何时已被金子偷换

切割成蛋糕 一层挤压

又高举着一层

被风吹动 空气中的香气

越来越重越来越稠

它们沾满了我白色的运动鞋

我的衣袖与嘴唇

在这无边无际的淹没里

我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最后 像被什么

猝不及防地蛰了一下

我脱口尖叫了一声

田野上

这是入秋以来 我跟父亲

打的第一个电话

那时候 他戴着一顶旧草帽

走在田野上

父亲的“收录机”越发地

坏了 这头我几乎喊着

问出的话题 那头却是

风在声筒里 抢着

替他作出回答 后来

我不再问 我要听父亲

用沙哑的声音

数落身旁的庄稼

从持续整个春天的大旱

说起 到五月插下秧苗

六月除草 七月蝗虫

……

突然 父亲的声音

戛然止住 我的心随即

咯噔一下 思绪便脱了轨

后来 父亲的声音

恢复了正常 可以听得出来

今年的庄稼虽然欠收

但依然 影响不了

他准备秋收的心情

这个秋天

这个秋天 我回了一趟家

以一个农村成长起来的

孩子的名义 以一个

农民之子的名义 以一个

五谷杂粮哺育出

强健体魄的男子汉的名义

我来了 心无杂念

我来了 一个圣徒

暮晚 沿着熟悉的小径

绕村子走上一圈

与亲人们谈天说地

翌日清晨 加入收割的队伍

这该是天底下最美的图景

一片金色中

母亲挥舞着铮亮的镰刀

脱谷机 被儿子和父亲

踩得响彻旷野 太阳底下

他们挽起袖管 揩汗

偶尔也坐上田垄 交谈

满脸笑容 然后在

最后一抹晚霞 即将

被山峰擦除时 扶起

满田的稻草人 搬动工具

赶着马车返回村庄

一个人的佛经

窗外 闪过正在收割的秋天

大片大片的稻田即将

空下 忙碌与汗水

将告一段落 再过一些

日子 亲人们又要

走向田野 鞭击长空

追赶牛与马匹

剖开大地

在霜降以前埋下新种

土地不能闲 土地一闲

农民的日子 就荒了

瞬间 刮骨的疼痛

清晰地袭来 它们萌生于

一天的劳作 在肩胛的红肿

与腰背的酸痛上 踩着

针尖的锋芒舞蹈

我 再也做不回

一个农民的儿子

坐在这与村庄田野

背道而驰渐行渐远的车上

脑海中迅疾闪过

犁铧 锄头 镰刀 钉耙

高粱 小麦 玉米 大豆

这些像生命一样

温暖颤动的词汇

终将被写入我一个人的佛经

失眠症

傍晚 我回到了他们的城市

之后 患上严重的失眠症

母亲一只手拽紧镰刀

一只手把谷穗 高举过头顶

身子直起又弯下 风不断

从田野的尽头涌来

吹着 吹着 就把母亲

当成一片叶子 卷进了

跳跃的稻浪 汗水漫过

父亲额上的沟渠 濯洗

古铜色的手臂 父亲用

日渐枯槁的脊背 扛着

一袋新打的稻谷

一步一步

沿着河谷向上

走着 走着

就像一株轻飘飘的草

被突然坍塌下来的夜幕

摁了进去 庄稼哄人老啊

每年秋天 我的

父亲和母亲 都会坐在

院子里 细数种过的庄稼

说一些心窝子的话

然后 想起一生中

他们各奔西东的三个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