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昭君变文》创作时间看敦煌吐蕃时期庶民像

时间:2022-07-15 06:54:26

从《王昭君变文》创作时间看敦煌吐蕃时期庶民像

[摘要]《王昭君变文》的创作年代虽然没有定论,但是通过史料可以推断其创作于敦煌被吐蕃占领时期,在这一特殊时期对昭君故事进行改编创作,并赋予昭君悲剧性女性像色彩。作为一种庶民文学形式,变文从侧面反映了当时敦煌普通民众的生存形态和心理状态。

[关键词]《王昭君变文》;敦煌;吐蕃;庶民像

[中图分类号]K24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3115(2014)06-0024-03

敦煌写卷P.2553号为《王昭君变文》孤本,学者历来对其颇为关注,研究成果也颇丰,在此不再赘述。王昭君作为历史人物最早记载于《汉书·元帝纪第九》和《汉书·匈奴传下》中,但这两者都只是单纯叙史,并未对昭君本身的情感有任何描述,更不用说提到单于对昭君之宠爱了。《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记载:“昭君字樯,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生二子。”{1}始将昭君出塞略带故事感彩描绘出来。随着时代变迁,王昭君已然成为一种文化象征,历代文人对其挥毫泼墨,以自己的理解对其形象进行描绘和改造。而将昭君故事庶民化,则还是要数敦煌本《王昭君变文》。

对于昭君的命运,文人墨客多着以悲怆之色,我们比较熟悉的《西京杂记》、《昭君怨》、《昭君辞》等都是用悲剧眼光看待昭君出塞这一史实。这些加了自己主观猜测的描绘究竟可否代替昭君本身,也要见仁见智了。在《汉书·匈奴列传》和《后汉书·南匈奴列传》中对昭君出塞后的生活有比较清楚的介绍,昭君于竟宁元年(前33)嫁于呼韩邪单于,但呼韩邪在建始二年(前31)死去,于是昭君又嫁给了呼韩邪单于的继承人,成为新单于的阏氏,新单于又于鸿嘉元年(前20年)死去。{2}这以后对昭君再无任何记载,所以昭君的生卒年至今仍是一个谜,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昭君最少历经二夫,并没有很快死去。但是《王昭君变文》中昭君虽得到了可汗百般恩宠,但她还是逐渐羸弱,郁郁而终。为何变文给昭君的命运加注了死亡这么浓厚的悲彩呢?这得从《王昭君变文》的创作时代及其背景说起。

那么,《王昭君变文》到底为何时所作,这在学术界并未有定论,究其考证过程,我国学者有主要有以下十种观点:高国藩认为是在“初唐至盛唐之时,也即唐代的上半期”; {3}容肇祖认为其作于公元767~857年{4},俞晓红也持此观点{5};邵文实认为在781~848年,也即吐蕃占领河西地区之时;{6}张寿林认为在850年左右;{7}陆永峰认为其应在848年左右;{8}郑文认为其创作时间“必然在大中之前,甚至远在大中之前,也就是远在847年之前”;{9}张辉将时间缩至780~830年,或者稍晚一点的时间里;{10}程毅中认为其创作于8、9世纪之间;{11}张文德认为应该在817年前;{12}王伟琴认为其创作于786~816年。{13}对于国内学者考辨的内容,大家一般都比较熟悉,在此不再赘述。

下面说说日本学者根本诚主张的创作时限。其认为《王昭君变文》创作上限“不应该追溯到元和三年(808)以前”,{14}也就是说最早不能早于元和三年(808)。有以下两个原因:

其一,在《王昭君变文》中明确涉及其创作年代的只有一句:“故知生有地,死有处,可惜明妃,奄从风烛,八百余年,坟今(上)尚在。”{15}根本诚认为这“八百余年”的起时应该是从汉哀帝在位年间算起,因为书中提到了汉哀帝,“后至孝哀皇帝,然发使(使)和番。遂差汉使杨少徵扙节和来吊”。汉哀帝的在位时间为绥和二年(前7)到元寿二年(前1),{16}昭君于元帝时出嫁匈奴,元帝之后是成帝即位,但是变文中没有提到成帝,直接是由哀帝派使祭吊,那么可以推测昭君很可能是死于哀帝之时,也就是公元前7至前1年,那么文中的“八百余年”也应该为公元800年左右了。

其二,推算到其不早于元和三年(808)创立的第二个原因是咸安公主于这一年死去,可能是借由王昭君之故事来缅怀有着同样命运的咸安公主。{17}笔者认同此观点。因《新唐书·诸帝公主列传》记载:

燕国襄穆公主,始封咸安,回鹘武义成功可汗,置府。薨元和时,追封及谥。{18}

《新唐书·回鹘列传》(上)记载:

元和初,再朝献,始以摩尼至。其法日晏食,饮水茹荤,屏湩酪,可汗常与共国者也。摩尼至京师,岁往来西市,商贾颇与囊橐为奸。三年,来告咸安公主丧。主历四可汗,居回鹘凡二十一岁。{19}

由上可知,咸安公主为唐德宗第八女,是远嫁到回鹘的一位公主,其在回鹘21年历任四位丈夫,最终未能返回长安。《王昭君变文》很可能是由这件事情为契机而创作,以隐喻咸安公主之死,同时怨叹敦煌陷蕃时间已久。这个理由似乎有些牵强,但根本诚先生没有提及的第三个原因笔者想在此做一陈述。

据王伟琴《敦煌〈王昭君变文〉河西地域特征探析》对变文主人公最终去向地“紫塞”、“玉塞”等地名的考辨,皆指向敦煌。{20}敦煌在这一时期正处于吐蕃统治之下(吐蕃占领敦煌时期为公元786~848年),这应该是《王昭君变文》创作的大时代背景。而且,每一部文学作品的创立都必然有其创作契机,不能凭空而出。陷入吐蕃统治,民众有过反抗,而且有史料记载河西民众的反吐蕃情绪是非常激烈的。敦煌陷落吐蕃,敦煌庶民悲愤而惶惶度日,敢怒不敢言,只能付诸于笔端,借助于讲唱舞台宣泄悲愤之情。而咸安公主和亲又和昭君出塞故事相似,出于当时敦煌陷落蕃邦和周边的环境,便假借昭君之名来感怀咸安公主之死,同时也通过变文来悲叹敦煌民众的命运。

另外,变文中有“澣海上山鸣戛戛,阴山的是搌危危”,而在《新唐书·回鹘列传》中有“明年(730)复入朝,乃以回纥部为瀚海”。笔者认为,“澣海”即为“瀚海”,在变文残缺部开始“搜骨利幹,边草叱沙纥罗分”中的“骨利幹”应为回纥部落。《新唐书·回鹘列传》记载:

回纥,其先匈奴也,俗多乘高轮车,元魏时亦号高车部,或曰敕勒,讹为铁勒。其部落曰袁纥、薛延陀、契苾羽、都播、骨利幹、多览葛、僕骨、拔野古、同罗、浑、思结、奚结、阿跌、白霫,凡十有五种,皆散处碛北。{21}

明年复入朝。乃以回纥部为瀚海,多览葛部为燕然,僕骨部为金微,拔野古部为幽陵……其西北结骨部为坚昆府,北骨利幹为玄阙州,东北俱罗勃为烛龙州……{22}

由此可知,“骨利幹”为回纥的一个部落,而回纥在贞元四年(788)迎娶咸安之后请求改回纥为回鹘,意思是说其凶猛敏捷如同鹘一样。变文中“衙官坐位刀离(剺)面,九姓行哀截耳珰”的“九姓”在《新唐书·回鹘列传》中亦有“九姓者,曰药罗葛,曰胡咄葛,曰啒罗勿,曰貊歌息讫,曰阿勿嘀,曰葛萨,曰斛嗢素,曰药勿葛,曰奚邪勿”。{23}可见,变文中的主人公所嫁的地方是以回鹘的统治环境为背景的,而回鹘与唐朝和亲始于肃宗干元元年(758),肃宗将宁国公主嫁于回鹘可汗,且派荣王之女陪嫁,后来宁国公主回国,而荣王之女留在回鹘,称少宁国公主。少宁国公主“历配英武、英义二可汗。至天亲可汗时,始居外。其配英义生二子,皆为天亲所杀”。{24}其死于贞元七年(791),虽然这时敦煌已经被吐蕃侵占,但是就其悲惨的命运来说,已经被视为“弃子”,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之外,是无可汗恩宠可言的。相比之下,哀悼身为德宗亲女的咸安公主,可能会更让人信服。

从上述来看,将变文上限定位在808年咸安公主离世之年,笔者认为可信。

其创作下限王伟琴已经推之于816年之前,原因是李贺作过《许公子郑姬歌》和《塞下曲》,说明李贺听闻过《王昭君变文》相关的讲唱故事。李贺死于816年,故有此推断。据朱自清《李贺年谱》考证,李贺应生于贞元六年(790),卒于元和十一年(816)。从《许公子郑姬歌》中“桂开客花名郑袖,入洛闻香鼎门口”和“自从小靥来东道,曲里长眉少见人”两句可以看出此诗的创作地点应该是洛阳,而李贺到过洛阳的时间经朱自清考证应为元和八年(813),由“元和八年癸巳(八一三)二十四岁。是年春,以病辞官,归昌谷……冬十月,复入京,与黄浦湜别……贺之行当在十月望后,复有洛阳城外别黄浦湜诗云。”{25}可见其813年十月经洛阳,而在元和九年(814)秋天到了潞州(今山西长治),投靠张徹,寄人篱下两年之后于元和十一年(816)回到昌谷,不久离世。笔者认为,根据其作《许公子郑姬歌》的最晚时间应该不晚于813年十月,那么《王昭君变文》的成立时间也应该不晚于这个时候。

归总起来笔者认为,《王昭君变文》的创作时间应该是808~813年。

变文前半部分残缺,后半部分着力描写昭君的思乡情绪,而对单于也是极尽溢美之词,将其描述为一个对昭君万般疼爱、千般呵护的好丈夫形象。尽管昭君远离故土,但是丈夫对自己如此费尽心思,亲情的离失感应该会从爱情的滋润中有所补偿,但是昭君却“既登高岭,愁思便生……一度登千山,千回下泪……乃可恨积如山,愁盈若海……因此得病,渐加羸瘦”。{26}金冈照光认为,《王昭君变文》反映了悲剧性的女性像,{27}单于(可汗)越是对自己好,自己越是消受不起,越是显示出了思念故土的无奈与痛楚。笔者认为变文作者越是极致描写昭君所受的恩宠,就越是反衬出她迫切归故土的赤子之心,其不仅反映出了当时悲剧性的女性像,更反映出了当时悲剧性的庶民面貌。用这种故事与现实的极大反差,映衬出当时敦煌民众在吐蕃统治下积怨已久,百般呵护尚且还得不到人心,更何况吐蕃对敦煌是一种侵略霸占。

因此,通过《王昭君变文》可以窥探到敦煌庶民的一般心理状态,身体是在吐蕃的统 治之下,但是心却依然系着大唐,在吐蕃统治之下的生活如同“丧孝之家”、“败兵之将”。身陷蕃里,透露着民众的无奈,因为“不嫁昭君,紫塞难为运策定”,不把敦煌让于吐蕃统治,敦煌将无法生存和暂时稳定,人民生活只会更加困苦。

综上所述,变文通过对柔弱女子王昭君故事的改编,揭示出敦煌庶民阶层身陷囹圄但宁死不愿屈从吐蕃的一般群体像。也正因为有着这样的暗流涌动,所以才会有最终的张议潮揭竿吐蕃统治,将敦煌再次纳入大唐领土,进入归义军繁盛时期的壮举。

[注 释]

{1}刘宋·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41页。

{2}{16}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809页。

{3}高国藩:《敦煌本王昭君故事研究》,《敦煌学辑刊》,1989年第2期,第53页。

{4}容肇祖:《迷信与传说》,见《敦煌变文论文集》,第605~606页。

{5}俞晓红:《佛教与唐五代白话小说研究》,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99页。

{6}邵文实:《敦煌边塞文学研究》,甘肃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73页。

{7}张寿林:《王昭君故事演变之点点滴滴》,《文学年报》,1932年第1期。见《敦煌变文论文集》,第631页。

{8}陆永峰:《敦煌变文研究》,巴蜀书社2000年版,第174页。

{9}郑文:《〈王昭君变文〉创作时间臆测》,《西北师院学报》,1983年第4期,第29~30页。

{10}张辉:《〈王昭君变文〉创作时间考探》,《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8月增刊,第161~162页。

{11}季羡林:《敦煌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年版,第577页。

{12}张文德:《王昭君故事传承与嬗变》(博士学位论文),南京师范大学,2004年。

{13}王伟琴:《敦煌变文作时作者考论》(博士学位论文),西北师范大学,2004年。

{14}{17}〔日〕根本诚:《王昭君变文の成立年代考》,《东洋文学研究》,1961年第9期,第57页、第64~65页。

{15}{26}王重民、王庆菽、向达、周一良、启功、曾毅公:《敦煌变文集》(上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05页、第124页、第100~102页。

{18}{19}{21}{22}{23}{24}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665页、第6126页、第6101页、第6111页、第6112页、第6114页、第6125页。

{20}王伟琴:《敦煌〈王昭君变文〉河西地域特征探析》,《青海社会科学》,2012年第6期,第159~162页。

{25}朱自清:《李贺年谱》,《清华学报》,1935年第4期,第905~909页。

{27}〔日〕金冈照光:《唐五代庶民の女性像—敦煌文献を中心に》,见石川忠久:《中国文学の女性像》,汲古书院1982年版,第192~200页。

上一篇:《后汉纪》与魏晋玄学 下一篇:枯山水景观源流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