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乐强:人大要“大”

浙江乐清的一间茶室，一杯红茶、一杯绿茶，乐清市人大常委会主任赵乐强和我相对而坐。茶在茶几上冒着袅袅热气，散发幽幽馨香。

乐清是温州最为富庶的县级市。2007年，在赵乐强的主导下，乐清市人大一改过去“闭门开会”的套路，通过电视和视频向公众直播7位副市长的述职报告，此举一度震动全国。按照常态，敢为天下先者往往疾言厉色、激情似火，但坐在我面前的赵乐强却恬淡如茶，从容而又儒雅。

“县级人大太凝重了，太沉闷了，太低调了。人大、人大，人大要‘大’，乐清在推进县级人大的阳光监督上，迈出了勇敢而谨慎的一步。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去年52岁了，孔子讲，五十而知天命，对我而言，所谓‘天命’，就是把这件事情办好。”他温和地告诉《决策》。

把副市长请到广场上唱卡拉OK

“古人云：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月如理想，水就是我们全市的百姓；月在中天，地上千万条江河都能映照一轮明月。”2007年2月，当赵乐强在就职演说中说出这番话时，大概不会有人想到，这位新科主任很快开始着手探索人大监督新机制，短短半年时间，就在全国县级人大改革的进程中打下了自己的独特烙印。

此前，赵乐强在乐清做了25年的“亲民官”。1982年，27岁的他从柳市区委办公室主任起步，先后担任过乡镇党委书记、县体改委副主任、市委宣传部长、市委副书记，分管过政法、意识形态和农村工作，对当地民情有着深刻体察。在一篇短文中，他曾这样坦陈心迹：“每当夜深人静，手机响起时就胆颤心惊，总是什么地方发生案件；每当看到山老区一些百姓还很贫穷，心里就异常难受。我有一种恐惧心理，背后老感觉到悬着一条鞭子啊！”

赵乐强告诉《决策》，温州流传一句俚语，“金沙岭头骂县官”，喻指背后放胆骂人，无人听到，县官当然也听不到。这些群众通常将矛头先对准政府，接着马上对准人大，批评人大监督不力。乐清在全国百强县中排名第17位，在这样的发展阶段，市民需要有更多的知情权、议政权，需要渠道发出自己的声音，这就好比高压锅需要安全阀一样，社会也迫切需要这个阀门。因此，《监督法》刚一实施，新一届市人大就迅速回应民意的诉求、民主政治的要求，“芝麻开门”，搭建市民、人大、政府之间最直接的桥梁纽带。

这个桥梁纽带，就是副市长一年3次，分别向市人大常委会作出关于年初工作思路、年中工作进展情况以及全年工作结果的报告，接受评议并向社会公开的这样一种新的人大监督工作机制。《乐清日报》形象地称之为“人大‘出题’考7位副市长”。

2007年4月，赵乐强把自己的设想向市委书记黄正强和盘托出，并同市长潘孝政等人作了及时沟通，三方认为“可以尝试”。5月10日，7位副市长向乐清市人大常委会汇报了各自分管工作的全年工作思路和工作承诺。“相当于立下了军令状。”乐清市副市长方青评述说。根据人大安排，9月26日、2008年1月23日，副市长还要分别接受“期中考试”、“期末考试”。与以往不同的是，市人大每次都会邀请数十名市民代表旁听，并请他们在听取副市长汇报后，就副市长们的工作加入分组讨论。

对此，赵乐强打比方说，“过去的人大工作有点像包厢里唱卡拉OK，拿着话筒唱，唱完大家鼓鼓掌，下一个继续唱。现在我们把副市长请到广场上去，因为在广场上，有人鼓掌，肯定也有人起哄。唱卡拉OK是挑自己最擅长的，而广场上是观众给你点歌、面对观众唱，这就需要练好基本功，要有底气。”

而更具创新意味的是，9月26日举行的“期中考试”，通过电视和网络进行直播。往常，人大与政府官员在主席台围成一团，显得毫无区分、过于和气，而这一次，人大则与政府官员面对面。人大常委和市委书记黄正强坐在主席台上，台下分成三列，两旁分别是市民代表、机关人员，中间则是包括市长潘孝政在内的行政团队。7位副市长要在一个独立设置的发言席上演讲，演讲时，同步的视频会在背后和面前同时更新。

“我们的想法就是通过与媒体互动，搭建一个平台，这个平台是面向公众、更加开放的‘广场’。7位副市长已经在广场了，甚至面向全世界。”赵乐强解释说。

具有鲜明个性的阳光监督之门，由此开启。

做促进派，不做反对派

曾有媒体这样引述一位市民代表的发言：“你为什么在违规建设达到50%以上时，才来人大轻描淡写地讲这个问题？如果责任倒查，我看徇私枉法、行政不作为的被告席上，你是第一个！”乍一听，没准以为双方已经剑拔弩张、面红耳赤。

“实则不然。市民代表参加分组讨论时，副市长并不在场。但是，各工委会有专人对这些意见进行汇总，第二天上午反馈给副市长。”当地一位官员告诉《决策》，赵乐强精心设计的这个环节，具有“一石三鸟”之效：其一，没有政府官员在场，市民代表和人大代表可以无所顾忌、畅所欲言；其二，避免挫伤副市长的工作积极性；其三，各工委还需要对这些意见进一步总结、调研、完善，从而确保反馈意见的质量和建设性。

赵乐强说，人大不是西方议会的反对党，不是非把政府搞垮才善罢甘休，“让市政府陷入被动，非我初衷。乐清市人大监督宗旨只有一个：满腔热情支持政府工作，寓支持于监督中。监督只是一种手段，实质是大力支持政府工作。”

譬如，在2007年5月10日的分组讨论中，多位市民代表尖锐批评乐清房价虚高：“一套房子卖到了130多万元，和一些大中城市差不多，老百姓干一辈子也买不起，社会怎么和谐”，“个别干部漠视、纵容违法土地买卖”，“违法者经济和谐，生意兴隆”。

6月，市政府立即开展房地产市场专项整治，处罚了3家违规开发商，启动了拆迁安置房、经济适用房建设，并要求所有楼盘必须进入网上交易。

与此同时，在赵乐强的主持下，乐清市人大常委会“第1号公告”，督促市政府尽快遏制房地产市场的混乱局面。接着，他要求农经城建工委和人大代表一起，专门抽出一到两个月时间，对房地产市场进行把脉。随后形成的调研报告称，房价虚高的5大根源是百姓需求旺盛、民间资本促进炒卖、开发商哄抬房价、国家宏观调控带来负面影响、政府部门监管失控。据此，9月26日，在“二考”副市长时，市人大向市政府提出5条对策，并与李银巧等政府官员进行了“碰撞”。

“人大的调研深入、掌握情况准确、选点比较准，比较客观，应当坚持。”市委书记黄正强评价说，人大可以提供不同于政府的了解渠道，有利于把握政府的真实状况。

数月之后，由于措施得力，乐清房价稳中有降，交易温度下降，商品房“指标”炒卖也失去市场。2008年1月23日，接受“期末考试”的副市长李银巧感慨万千：“自年初作出工作承诺后，压力很大，我一直把工作计划书放在包里，力争做到件件落实。”话音一落，全场掌声。

“台子难站，但也是表现的机会。哪个地方的副市长能像乐清这样，具有单独的表达施政纲领的机会？”赵乐强直言不讳，“但是，干得不好，讲得又是一塌糊涂，人大、市民难免要批评你。”

乐清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张亨根回忆说，在“一考”副市长的时候，有些副市长的发言粗枝大叶，赵乐强就会提醒他们：“请你分析得再透彻些。”这时，有的副市长比较镇定，但有的就比较紧张，赵乐强就会说：“你回答不了，那就请相关部门的负责人来回答。”

“人大常委会的领导在大会上对政府官员直白地批评，这样的情景已经多年没有见到了。”与会的一位记者感叹。

赵乐强解释说，政府也有啃不动的骨头，人大提供这个平台，就是要让7位副市长把自己要做的事和做了的事告诉市民，把困难和问题告诉市民，把自己的某些观点和价值取向也告诉他们，“有些市民对政府不满意，其实是信息封闭造成的，道理讲明了，百姓和政府之间就会消除隔阂，进而实现良性互动。”

“人大监督不仅是一种支持，更是一个极大的促进，使政府及其工作人员不敢懈怠。”市长潘孝政说。

2007年，乐清几项主要经济社会发展指标在温州各县（市、区）中均居第一位。“这说明政府工作卓有成效，也说明人大监督务实高效。”当市委书记黄正强说出这番话时，坐在他左侧的赵乐强淡然一笑。

有人喝彩，也有人

朝我们扔石头

“我们要把这项改革坚定不移地进行下去！”2008年2月28日，赵乐强在乐清市人代会上表态。顿时，掌声如潮，经久不息。

“人大代表自发鼓掌，这种情况太少见了，足见乐强主任的功夫是不错的，人大的改革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张亨根告诉《决策》一个趣闻：人代会之前，秘书班子给赵乐强准备了一份初稿，但张亨根认为文风死板，便对赵乐强说：“你要求副市长讲得好，而你却讲得这么老套，人家不骂你？”赵乐强于是加班到深夜一两点钟，亲自动笔写了发言稿。市长潘孝政由衷赞叹：“你的报告是杂文，夹叙夹议，生动活泼。”

但这项制度推出之初，并非所有人都举手欢迎。据说，方案刚形成时，外界就有一些反对的声音。有人认为：“人大常委会这回是把政府给管起来了。”还有人质疑：“上级没有安排要这样做，为什么惟独乐清要这样干呢？”

赵乐强认为，任何改革“没有阻力，不现实”。为了减轻阻力，形成共识，2007年“期中考试”前，乐清市人大请来中国政法大学教授蔡定剑，给包括四套班子成员在内的千名干部讲解《监督法》。

“当然，最大的支持来自市委书记黄正强，党委的态度对变革成败的意义不言而喻。同时，市政府的配合也非常重要，市长、副市长表现出了良好的人大意识和民主的、开明的姿态。”赵乐强说。

在黄正强看来，市人大“年初建账、年中查账、年末交账”这项制度的建立和实施，把对党负责与对人民负责统一了起来，把对上负责与对下负责统一了起来，把党的领导、发扬民主、依法办事有机统一了起来，把组织评价与群众评价统一了起来。他评价市人大“积极”、“有为”、“有度”。

改革引发的轰动效应超乎想象。一开始，媒体的报道和评论铺天盖地，褒扬者有之，贬抑者有之，遗憾者有之。用赵乐强的话说，就是“有人喝彩，也有人朝我们扔石头”。有人在背后议论：“为什么只评议副市长，不评议市长？副市长有什么实权？”还有人给赵乐强打来电话：“乐清的力度还不够大，是在作秀。你们要是罢免几个官员，那才叫牛！”

紧接着，全国各地的考察者、观摩团纷至沓来。有人希望乐清方面提供详尽的策划方案，乐清市人大有些为难：“我们现在还是‘摸着石头过河’，这项制度还比较粗糙。比如，人大常委为一己之私，乱监督怎么办？执行更多是在乡镇、县直这一级，如果他们执行不力，你一味追究副市长有什么用？……这些还需要进一步完善。”

赵乐强承认，乐清的人大监督只有大目标，而在具体的制度层面还不够透底、明确，“《监督法》没有给我们一个模式，我们还在路上走。但我们不急于求成，因为一项制度有没有生命力，需要时间来检验。”

2008年5月，当乐清市人大“四考”副市长时，人们发现，中国社科院政治学所4位专家出现在了观摩席上，而其中的房宁研究员正是《中国民主政治白皮书》的撰稿人之一。他们对这项改革表现出了浓厚兴趣，但并未立即给出结论，“我们回去后将把它作为一项课题来研究”。

不过，市委书记黄正强在会议上发表了长篇讲话，力挺这项改革：“乐清有这样的新生事物不容易，已经迈出第一步不容易，不应该去扼杀它。”

“我们不愿做孤本，不怕做孤本。”赵乐强告诉《决策》。然后，他轻轻抿了口茶，神态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