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视张学良胸中风云

时间:2022-07-11 02:43:57

对话走进张学良内心的传媒第一人郭冠英

“好比大家都在谈《圣经》,但只有我把耶稣的形象活生生给你呈现出来了。”

郭冠英把他的纪录片《世纪行过一张学良传》由4集扩充到14集。“比以前更深刻,更好看。”这位在政府任职的台湾业余制片人,并不掩饰自己的自豪,“最多的知识应该在学术著作中,其次是报纸,最肤浅的应该是电视片。可是我的纪录片把这个都倒过来了,学术著作中的问题我都提纲挈领触及到了,我还有很多他们没有的第一手的资料。”

郭冠英有资格这样自卖自夸,因为在“西安事变”尤其是有关张学良的历史上,他做了很多历史学家没有做过的工作。他和张学良有很好的私交,是台湾第一个采访张学良的人,张学良在世时,他就在台湾出版了《张学良侧记》(大陆友谊出版社版本名为《张学良在台湾》)。他有近10个小时的采访张学良录音,但最为得意的当然还是这部关于张学良的纪录片,他打了这样一个比方,“好比大家都在谈《圣经》,但只有我把耶稣的形象活生生给你呈现出来了。”

12月11日零时,记者连线刚刚拍完片的郭冠英。他在回答第一个问题时,先做了如上的自我表扬。大概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自信而张扬的个性,他成为打进张学良世界内部的传媒第一人。

“小时候我们都骂他‘大混蛋’”

《望东方周刊》:你是什么时候接触张学良的,什么因缘?

郭冠英:蒋经国后期,能够和张学良经常来往的有张群、张大干和王新衡三个人。这“三张一王”关系不同寻常。王新衡相当于蒋经国和张学良之间的联络人,他的儿子在大学的时候和我很熟,是好朋友。我常到王家去吃饭,在那看见过张学良。那个时候,特务还围在张学良身边,我还认为张学良是“叛臣贼子”,对他也不是那么重视。

后来我读《大陆问题研究》,读了很多大陆的资料,就觉得张学良和杨虎城不是所说的“叛臣贼子”。你越是压我,我越是崇拜。

《望东方周刊》:你在台湾接受的教育中,会非常强调西安事变吗?

郭冠英:非常强调。就像大陆非常强调一样。共产党会强调西安事变救了中国,就强调西安事变毁了中国。对张杨的评价就是“叛臣贼子”、“历史罪人”这样。

我小时候就受到这样的教育。老师每次讲到张、杨的时候,就是“叛臣贼子”,从教科书上念一遍。我们这个老师住在竹东,他说张学良以前就关在竹东的山里面。张学良活着,可是杨虎城到哪里去了,我们都不晓得,不知道他在去台湾前杀掉了。台湾至少有20年根本不谈杨虎城到哪去了。

《望东方周刊》:你什么时候开始转变观念的?

郭冠英:大概1958年的时候,张学良就到台北来,相对自由了。那时就有人看过他了,传言很多。我那时大概十岁左右。小时候我们都骂他“大混蛋”,一直保持到大学,到读研的时候才慢慢转变。刚好我又有关系和张学良接触。

《望东方周刊》:你开始通过王新衡和张学良进一步接触?

郭冠英:刚好蒋经国死的时候,王新衡也死了。但他儿子那时就相当于张学良干儿子那样一个角色。每次去吃饭,他就给我介绍张学良。张学良很喜欢我,觉得我这么懂东北历史,又这么捧他。我就介绍了一批学者和他见面。等到张学良做寿的时候,我和他最好。那时候很多谗言就来了,我俩关系就不好了。后来又再度复合了。录音访问是在关系最好时做的,录影访问是在关系再度复合时做的。

我觉得他是一个很乱的人

《望东方周刊》:你一开始提出给张学良做访问,他就同意吗?

郭冠英:一开始说录音访问,他同意。我介绍他看唐德刚一篇文章,他一看很好:唐德刚来台北的时候,你带他来看我。唐德刚来后,我就带他来看张学良。唐德刚是口述历史的鼻祖,唐德刚提出给他做口述历史,张学良就同意了。

《望东方周刊》:唐德刚对张学良的采访,你都参与了?

郭冠英:所有的问题大部分都是我问的。不是唐德刚学问不好,是因为他耳背,听不太清楚,他和张学良两个人乡音又都重,一个安徽音,一个东北音。我在中间就做传达的工作。唐德刚耳背,反应比较慢。我以前做过记者,历史学又懂一点,问题会更精确。

我不能居功的原因是,张学良通过我找的唐德刚,让唐来为他做口述资料。我在旁边相当于唐德刚的助手一样。

《望东方周刊》:你问的每一个问题,不需要先和唐德刚商量吗?

郭冠英:不需要。我们两个对这个题材都很了解。因此,你问好的我就可以不问了,如果你没有听清楚,没有问好的,我就来问。我们两个配合无间。

《望东方周刊》:大陆有出版王书君根据唐德刚采访录音撰写的《张学良世纪传奇(口述实录)》。

郭冠英:这本书加了很多道听途说来的东西,编造细节。

《望东方周刊》:张学良在谈论西安事变时,是很放开的来谈西安事变吗?

郭冠英:对。在录音中间有点不太愿意,但是有时兴致好了,我不问他他也讲了,他就是在兴致好的时候把西安事变的内幕全讲给我听了。但是后来录影时,他又收回来不讲了。

《望东方周刊》:他的讲述前后会有很多不一致的反复么?

郭冠英:在我面前,基本没有反复了。我知道什么时候去问他,抓他要讲的东西。他都讲了。包括西安事变前他和为了“一二九运动”大吵。我录音的时候,他不愿意讲,说“我不好讲它”。因为他以前和我讲过,我就把他以前的话重复一遍,他说是。他说,我这个人,气起来的话,我会拿枪打人的。意思是说,有枪我就把一枪打死了。他肚子里有一句话“你个老头子,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你”,到了嘴唇上没讲出来,气得脸通红。

《望东方周刊》:根据你的接触,你觉得张学良是个什么性情的人,你对他的印象是怎样的?

郭冠英:我觉得他是一个很乱的人,有点乱七八糟。他有很多缺点,又有很多年轻人爱国的冲动。张学良性格有些不稳,浮躁。我和他熟了,觉得他对很多事情的看法未必对,也不是那么深刻。可能是因为他老了,可能是因为他年轻时做少帅,有的时候不太愿意听别人的话,有点专断。

《望东方周刊》:都说他年轻时是一个花花公子。又是花花公子,又很爱国,这两者之间好像有些矛盾。

郭冠英:对。其实在“九一八”之前,他又吸毒,又喜欢搞女人。他爸爸留给他那么大的资本,那么年轻就成为北方的实权者。但是他又很想玩,空有爱国心,但是没有细致的策略与计划。

张学良晚年完全觉得他没有错

《望东方周刊》:西安事变中,杨虎城和张学良到底谁是主角?杨瀚说,杨虎城起了主要作用。上世纪90年代,张

学良在回答张之丙姐妹的访谈时说:“西安事变就是杨虎城,当然我们两个人,那是杨虎城不平啊。”又说:“那西安事变……那可以说他是主角哇,不过名义是我,我是主角了。当然由我负责任。”

郭冠英:西安事变的主角,怎么可能是杨虎城?张之丙姐妹采访的水准不是很高。忏悔录里讲得最清楚,那是张学良1956年写的,他那时要讨好,如果认为杨虎城是主谋,他那时就应该讲。他没这么说。他说,杨虎城不过是陪衬,但也起了恶缘的作用。

张之丙访问时,张学良已经老了,张之丙又不会问,他老人家的回答又有些乱。就有一句没一句那么断章取义的乱搭。有时即便那句话确实是他讲的,但整个的意思全是乱的。

《望东方周刊》:你刚才提到张学良的忏悔录,表达了对西安事变的悔意。那是他的真心话吗?他晚年好像有反复。

郭冠英:有反复。我觉得,在五六十年代,至少是出于求生,他确实认为自己做错了。我们说那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被人控制久了,有时候确实会相信控制你的那个人;他当时确实有这种心理状态。他也常常对蒋纬国讲“我错了”这类话。

到了80年代末,他跟我接触的时候,就已经在说,西安事变他没有错。大概在死后,他就开始觉得自己没有错。进入90年代,他就跟我讲了很多很多这类的话,完全觉得他没有错。到了更晚年的时候,他甚至对张之丙说,“我就是共产党”。他的意思是,他(西安事变前)非常同情共产党,甚至想加入共产党。

《望东方周刊》:你觉得张学良写给的忏悔录,在对西安事变的关键事实回忆上,有没有说违心话?

郭冠英:关键事实没有违心的话,但是他隐瞒了对共产党的好感。后来他跟我讲,共产党长征多伟大,没有一个军队像共产党那样子不起。

哥伦比亚大学有他的一些资料,不止是忏悔录,他五六十年的其他一些东西,留了下来,都蛮的。他当时想和蒋接近嘛。

《望东方周刊》:有一些历史著作说,张学良在西安事变前对非常佩服。张学良晚年对如何评价?

郭冠英:确实,他刚一见到蒋,就觉得蒋很勇敢,很有领袖气质和魅力,英俊豪迈。而且蒋又对他很好。所以他把蒋当作父兄那样的关系来往。他后来跟我评价说,蒋对中国还是有功的……不过呢,不要说大人物,一个小人物也有他好的一面,坏的一面。就看是好的多还是坏的多而已。

他还引用王新衡的一句话:蒋先生这个人用奴才,不用人才。我就问他,那你认为蒋公是成功还是失败?张学良说,他失败,我跟你讲,他这个人守旧,太守旧了。他什么事都认为自己讲的就是对的。我给这么一句话吧,能做皇帝的话,他就做皇帝了。

应为杨虎城

《望东方周刊》:你在采访他的时候,他有评价过杨虎城吗?

郭冠英:有。他说,虎城这个人,我批评他是个老粗,他这个人想学时髦,他下面用了很多人,差不多都是共产党,这些人对他影响很大。可是他对深刻的东西并不了解,看事情不是那么深。对整个政治的了解,差很远。他是个好人,我跟他很好,他很想做个爱国人的样子。

根据张学良的这些话,我对杨虎城有了很好的印象。他不是说杨是个老粗吗?我就说他“粗明大意,坚持到底”。

《望东方周刊》:你怎么看,杨虎城后人要为杨虎城这件事。

郭冠英:我觉得,应该为杨虎城做某种程度的。尤其现在又国共合作。以前国共斗争时,最大的冤案就是杨虎城被杀。不是说,公车上踩到人都要道歉吗?把杨虎城和亲属、部下8个人都杀了,你不需要道歉吗?而且,杀害不是政府行为,政府首脑那时是李宗仁,李宗仁当时要放杨虎城。只是一个社会团体,怎么可以违背政府的命令?当然当时党国一家,但理论上也是李宗仁当家。

我觉得,连战出来做某种的,比较好。比如说,举办个西安事变展览,把张、杨地位给肯定肯定。反正台湾已经肯定了张学良嘛。

《望东方周刊》:张学良被肯定了吗?

郭冠英:张学良死的时候,给他了一个勋章。这个很重要,不是教科书里肯定他了。和共产党不一样。共产党对历史非常认真的,是随你怎么讲,只要我继续执政就好了。共产党比较严谨,常常有关于历史问题的决议,从来没有这个东西的。

台湾的大部分人,心中可能还是这样想的:张学良是祸国殃民。但是因为张学良活在台湾,成为了一个风云人物。媒体每天追着风云人物,结果是不断讲着张学良的好处:爱国、统一……最后被冤屈了。我跟张学良熟,在这方面也做了很多推波助澜的工作。

《望东方周刊》:以台湾为例,你觉得时代和“民主时代”,在历史的书写上有什么不同吗?

郭冠英:对大陆的历史书写会越来越客观,因为没有蒋家时的那个包袱了。但是它又有“”的包袱了。“”现在加了很多很多荒谬的解释,实际上另外一种历史扭曲出现了。以前是在中国之下,强调己方的正统。现在是,它根本不管你中国的历史,把中国历史撇开了。现在很多原来跟共产党吵架的史官,现在不太讲话了。反而是共产党内的很多历史学家,对、对抗战都慢慢还是公平地评价了。但是这块认为,你们这样讲,对我们也没有什么好帮助。不是你说以前什么都对,就可以在台湾执政,不是这样子。所以史家不兴奋,不去应和或批评,他都不管了。

我有句很重要的话:如果台湾很多历史学家还在痛骂西安事变,痛骂张学良,这是一件好事,因为他还在关心中国历史。最怕是没人关心这件事了。

上一篇:洪战辉:不要把我钉在苦难的十字架上 下一篇:“亿万富翁”的“偷窃”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