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饥饿的年代

时间:2022-07-10 05:09:05

1958年“”,全国人民都处在极度亢奋之中。全国文教系统的一面红旗——华中师范学院(现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更是热气腾腾,你追我赶,干劲冲天。似乎“英特纳雄奈尔”很快就要实现了,都有使不完的劲。那段时间正常教学秩序被打断,课停了。全系师生或参加劳动,或去工厂农村搞社会调查和采风,或编教材,或去工厂办夜校。昼夜苦干,大家都疲惫不堪,有的学生干部晚上开会都得站着,因为一坐下来就睡着了。当时,缺的是睡眠,粮食倒不缺。我们中文系在桂子山修校内北大门的一条主干道时,食堂晚上就开流水席。1959年进入了三年困难时期,我们粮食和副食品供应才开始紧张起来。

1960年春节后,除饭量特别小的女同学外,大家都喊饿。营养不良的结果,有人虚胖,得了浮肿病,皮肤按下去一按一个坑,半天才能恢复;有的得了肝炎,全身乏力,肝区疼痛;有的女老师女同学月经不调或者停经了。浮肿、肝炎、妇女病,统称“三病”,是当时的常见病。

俗话说饥寒起盗心,从未有过的粮票失窃现象也偶有发生。

那时,男同学定量32斤,女同学27斤,要是现在完全够吃了,为什么还饿呢?因为那是每月只有2两油、2两肉,肚里没油水,也没有其他副食品,而活动量又特别大,当然就吃得多了。我的同班同学夏启阜和班上的另两个大肚汉刘培灵、沈继潜相约,每天硬省一点儿下来,隔个三五天轮流让一个人饱餐一顿,那一顿他竟能吃15个一两一个的馒头,外加三碗稀饭。

当时那个馋呀,现在的人不会理解。女生宿舍熄灯以后大家就精神会餐。来自各地的同学纷纷夸说自己家乡有什么什么好吃的,又共同回忆什么什么如何好吃。那些美味食品,常常引得大家馋涎欲滴。有同学后悔说副食品敞开供应时,怎么不多吃一点儿啊!记得我们当时最想吃的是以前每天早餐吃的花生米。当时国家规定宴会都不要供应花生米了,我们好几年看不见花生米的影子。愈是吃不到愈觉得好吃,那极其普通的食品,在我们的口中简直成了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了。

谈到当年的馋,记得有这样一件事:有一天,杜琼玖的母亲从黄岗乡下带来一竹筒子腌菜,大约有两斤吧。寝室里十来个斯斯文文的姑娘,等不及吃饭,围着桌子就着开水,你抓一把我抓一把,风卷残云,一下就吃光了。元旦加餐每人一根油条,一个郭姓同学因他的朋友当时不在学校,他就把朋友的一根也吃了,不一会儿他就感到腹部巨烈疼痛。同学们将他急送医院,诊断为肠梗阻,后来他竟死在手术台上了。有人说他狼吞虎咽吃得太急,有人说是肚里长期没有油水一下吃两根油条受不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也说不清楚,但肯定只有在那饥荒年代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不是说粮食多得吃不完吗?为什么转眼之间全国都挨饿了呢?有对农村情况了解又敢直言的同学说都是“”惹的祸。为此,这些人就给自己惹了祸,被指斥为反对党的“三面红旗”,思想右倾。后来,知道情况的人也不敢说真话了。就是家里有亲人饿死,对“人祸”深有体会的人,也保持沉默。报纸、广播和传达的文件都说这是苏联逼债和严重的自然灾害造成的,我们深信不疑。在那激情似火的年代,面对苏修和老天爷给我们造成的困难,我们当然不会低头,都有决心迎难而上,勒紧裤带共度时艰。

1960年我毕业留校后,形势更加严峻。食品供应一天比一天紧张,得浮肿、肝炎、妇女病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教师供应比学生少,男教师每月只有28斤,女的26斤,后来还一减再减,男教师减至24斤,女教师22斤,主食还不全是面粉,高粱、大麦、乔麦、红苕干等杂粮占有不小的比例。面对那黑黑的大麦馍馍,有人说:“我们这长江边的黑馍馍,比起伏尔加河边的黑面包呀,嗯,没有那么黑,却比那个香呀!”这当然是调侃,但这平常觉得难以下咽的东西,对每餐只能半饱的人来说,的确也是宝贝。最困难的时候,只有过年过节杀食堂喂养的猪才能吃点儿肉,那肉也是少得可怜。王忠祥老师回忆,有一次加餐他只吃了一块肉。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上面提出“休养生息”,学校以抓生活为中心,提出政治进食堂,干部下厨房。系里不再组织像东西湖围垦呀、修汉丹路呀这些大型劳动了,也不再组织走出本校门搞社会调查、采风了,“大办工厂”“大办学校”也停办了,“拔白旗”也偃旗息鼓了。除了科研和教学,大家都在关心和谈论如何填饱肚子,如何防治“三病”,还派出了教师抓生活。我当时管防治“三病”;朱宗尧、奠自佳、李旭初老师都下到食堂,分别当起会计、出纳和保管员。他们管理很严格也能自律,开始发现有炊事员为自己的菜加了油就严肃地展开批评,使食堂工作人员不敢搞特殊化。他们每餐跟大家一样只有一份菜票,即使有客人来也是和客人共吃一份,用主食票买饭。所以保证人最多时有1600人进餐的食堂,每个人的供应都能到口。尽管如此,因粮食定量有限,师生还是饥肠辘辘。有一个学生劳动休息时曾说,如果能吃一顿饱饭就好了,还说如果我能活到不要粮票的时候,就死也瞑目了。在当时的形势下,他说这种话当然会遭到批判,但有这种想法没有说出来的是不乏其人的,人们实在是太饿了。

吃不饱怎么办?地里的野菜,榆树上的榆钱、槐树上的槐花、木槿树上的木槿花都成了我们果腹之物。有人饿不过,在校园内背着鸟枪打乌充饥,不久就被系里通报禁止。后来粮道街上有了不要粮票的高价食品,有些老师饿得不行就咬紧牙关去买。那些东西真贵呀,几片萝卜的一小碗汤要卖3角钱,一个小小的藕丸1角钱。商店里有不要粮票的小发饼卖,以前卖4分涨到了4角;司门口有高价面包卖,1元1个。才毕业留校的教工工资43元,转正后53元,能买多少碗萝卜汤,多少个藕丸呀?所以只能偶尔为之,后来规定党员偶尔为之也不允许。有一次外国文学教研室奠自佳老师到桂子山给外语系学生讲课,室主任周乐群跟他一道去听课。那时我们去桂子山一般都是走路,走到街道口实在饿了,周就买了高价藕丸一人吃了两个。因为都是党员,后来都为此受了批评作了检讨。

我们备课、改作业、下班辅导、搞科研,搞到很晚才能休息,到了深夜真是饥饿难熬。青年教师曾祖荫,朋友送给他一个红苕,他也是要晚上饿极了才舍得啃那么一点儿,当然是吃不饱的,慰藉一下填不满的肚皮而已。一般老师的情况和他差不多,要是偶尔有机会得到一点儿柚子皮呀、糠呀什么的都如获至宝,饿极了可对付一下。大多数时是喝点儿水哄哄肚皮。

当时系领导也绞尽脑汁想办法来解决吃饭问题。距武汉200多里的黄州盛产萝卜,就派管生活的同志到产地去,以相对于城市较为低廉的价格购买了一批红萝卜,从水路运回,全系教工每人能买十多斤,多少解决了一点儿问题。江汉桥头有农民从乡下运来1元1斤的红苕卖,管生活的同志就带部分青年教师买了背回来卖给老教师。我们校园外面靠华中村北边,有一个有6条400米环形跑道的大型标准运动场。脑子活的同志就打起了它的主意,建议组织大家去“开荒”,系里立即拍板同意。这无异天上掉下的馅饼,当然受到大家的欢迎。除了下放中学的,男女老少齐上阵,老先生和正在哺乳的年青女教师也参加了。板结的操场坚硬如同石头,用铁镐和锹去挖,一镐一锹下去,只能显出一点儿白的痕迹,年青力壮的男同志使出浑身力气才能耐何它得,我们女同志只能干除杂草捡粹石和把大块土捣碎等轻活儿。大伙儿都干得大汗淋淋。经历了多日苦战,操场终于种上了红薯秧。大家觉得像当年延安的生产自救一样,很有成就感。秋天收获了一些红薯,后来又种了一季麦子,以后再没有去种了。由于才开的地是生地,土地贫瘠,又缺水缺肥,红薯和麦子的产量与我们付出的劳动,远不能成正比。收的红薯个儿小、须根多。以前有人吃红薯剥皮被批判为资产阶级,那时没有人批判,大家却连须根和苕叶嫩藤都舍不得丢了。为了填饱肚子,系里还允许各教研室和家属在校园的草地上种菜,新开的菜地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但白菜呀茄子呀,南瓜丝瓜呀,红苕呀,多少都有一些收获。

为了搞好教师的生活,当时什么“1斤米加4斤水能出5斤饭的双蒸饭”呀,宣传说有很高实用价值哺育婴儿效果与奶粉不相上下的“小球藻”呀,还有什么“人造肉”呀、治高血压的“海宝”呀等等新板眼,我们都搞了。按系领导的要求,每天每个人都要查是否有三病,病员都登记在册。浮肿的发1斤黄豆票1斤红糖,肝炎送到校医院隔离治疗。为了不过度消耗体力。以前早晨课间都要做的广播体操、跑步等都停止了,改为比较平和的太极拳。下午课外活动,就在寝室里盘腿坐在床上,做那个全身放松、瞑目闭嘴,然后深深吸一口气把气往下运的气功。管生活的人每天都要认真检查督促,确保大家能按要求做。这些措施无疑对我们渡过难关起到了好的作用。

华师中文系和历史系1958年春节就搬迁至武昌昙华林,我们中文系有一座三层楼房,跟昙华林其他建筑一样,也是欧式风格的老房子。办公室和会议室在一楼,其他很多大大小小的房间分别分给一个人或几个人。分的那间屋子是学习的地方,也是备课的地方,也是会客室和寝室。中文系教工零零星星住在校园内,或邻近校园的华中村、云架桥、花园山,还有一部分住桂子山或者外面。那时,晚上开会特别多。家住附近的不成问题,住外面和桂子山的要参加系里的活动就不方便了。所以他们跟单身教工一起,也住在办公室那栋楼,星期六晚上回去,星期天晚上来。即使有小孩的女老师,和万立丰、朱白石两位老教师也不例外。大家按时起床,集体锻炼,在食堂进餐,生活虽然极其艰苦,但大家没有愁眉苦脸,怨天尤人,仍然是昂扬向上的。

面对饥荒,学校领导号召大家学习长征精神,发扬红军传统,保证教学工作正常运转。我们虽然从来不说什么“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看看革命老前辈”,但的确是在向革命前辈学习。在他们革命精神的鼓舞下,我们没有被饥饿压垮。在三年困难时期,除保证了正常的教学,编教材和科研也并未停步。编写了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外国文学、现代汉语、古代汉语教材和参考资料。《当代文学》由科学出版社出版,是全国最早的当代文学教材。今天,看见那些当年在忍饥挨饿中编写的用粗劣的红红绿绿的纸印刷的书,真令人感叹不已。

1962年之后,全国形势一天天好转,我们和全国人民一起,终于结束了那勒紧裤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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