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垛下的童谣

很奇怪，看到这枚石头，心里总有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场景、这意境，依稀曾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仿佛有着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却怎么也拼凑不起来。直到今天，哥哥来，见到这枚石头，忽然对我说：“春媚，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乡下鱼塘田埂上那几堆干草垛子吗？你看，是不是很像石中的画面？”

一瞬间，曾以为那段早已忘掉的往事忽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月光下静谧的小村庄，缀满星光的草垛子，那些发生在草垛下的趣事，还有那首草垛下的童谣：亮火虫，亮幽幽，打起灯笼到泸州。泸州有好远？爬坡又过坎。泸州去干啥？娃娃想爸爸……

小时候，爸爸在泸州城里工作，妈妈带着我和哥哥在乡下教书，记忆中，我才四五岁，哥在对面乡小上学，姐姐进城上中学了。对幼时的我来说，爸爸这概念是模糊的，因为他逢年过节才回来呆两天，对爸爸的想念源自于他每次带回来的大包糖果。每到那时，整个院里的小伙伴全都口水嘀嗒地挤到我家了。于是，爸爸端出一盘子糖果，叫我一个个分给他们，他们的名字我是不记得，院里同姓的多，因此就沾亲带戚的排了辈分，只记得我管他叫三叔的还穿着开裆裤，而我叫她二姑姑的脸上还挂着两管鼻涕。

不过，跟哥哥常耍在一处的那几个我还记得：冒火、林子和大毛，因为我总是屁颠屁颠地跟在哥哥后面：“多多，多多，我也去（我小时候口齿不清，总把哥哥叫多多）！”哥哥会恶狠狠地说：“小丫头片子，快滚回去！”我“哇”地一声大哭，妈妈的声音就从屋里传出：“小四，你又欺负妹妹啦？”于是，哥哥只得不情不愿地带上我。

每天放学后，村口鱼塘田埂上那几堆草垛子是他们常玩耍的地方，夜间在草垛周围捉迷藏，或是提上几个装着萤火虫的豌豆角灯笼在田埂上疯跑……白天他们光着屁股在草垛边的池塘里洗澡，在草垛上攻城略地，在草垛里挖避难所，在草垛旁烤红薯……一次，林子家的花母鸡“咯嗒，咯嗒”从草垛下钻出时，大毛顺手竟从草丛中掏出三四个鸡蛋来，大家一阵欢呼。林子跑回家偷偷拿了水缸的大锑瓢，搬几块石头起了个灶，就着草垛的干稻草，大伙将鸡蛋煮了吃了。不过，听说后来林子被他妈狠打了一顿。

冒火比哥哥们大几岁，是他们的头儿，为什么叫他“冒火”，我也不知道。这天中午，我又见他们聚在竹林里谈着什么：“你到底打听清楚没？今晚周大爷去不去三子家打牌？”“三子说亲耳听他爷爷约好的，不过，三子说他也要参加我们今晚的行动。”大毛做了个报告的姿势。“也好，让他在家守着，如果周大爷回家就赶快来报告，我们负责摘橘子，晚饭后在这里集合。”那晚，哥哥心慌慌地刨完饭就往外跑，我忙跟在他后面叫着：“等等我，我也去！”“叫什么？不许去！”“哇……我要告诉妈妈，你们吃橘子不带我去！”哥哥吓得转身捂住我的嘴说：“怕了你了，去吧去吧！”当冒火看到哥哥身后的小尾巴时，立时喝道：“你怎么把她带来了，一会儿准坏事！”“没办法，不带她来我妈就该知道了。”“那你等会儿看好她！”

终于，我参加了这次秘密行动（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打算趁周大爷打牌时去他家偷橘子）。等到天黑，哥哥他们悄悄来到周大爷家围墙外，屋里只剩周太婆，听到没什么声音时，冒火才带头翻了进去，哥哥悄悄对我说：“可别出声，哥去摘橘子给你！”说完他也翻进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周太婆大叫：“你们几个兔崽子，又来偷橘子，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只听她放下洗脚盆去折棍子的声音，大伙一窝蜂窜了出来，冒火跑得最快。过了一会儿，还不见哥出来，我吓得躲在墙角想哭，慢慢爬到墙缝往里瞧，只听周太婆自言自语说道：“我得拿电筒照照树上那两只大冬瓜，可别让他们把我那冬瓜给弄折了。”说完，她转身回屋了，我小声呜咽着叫哥哥，只见树上溜下一个影子，正是哥哥，他翻过墙来背起我就跑，周太婆打着手电追了出来，大声喝到：“好啊小四，看我不告诉你妈抽你一顿皮！”

哥哥背着我气喘吁吁地跑到草垛旁才停下，想着周太婆那张恶狠狠的脸，我这时才哭起来，哥哥不耐烦地说：“叫你别来你偏来，就你坏事，还哭！”我抽咽着：“我们是不是做坏事了，妈妈会打我们吗？”哥哥一屁股坐了下来，靠在草垛上说：“反正今晚我们不回家，妈妈想打也找不到人。”我担心地说：“那我们睡哪儿？”“就这里，我们挖了个避难屋。”说完哥哥从那堆最大的草垛旁搬开两捆稻草，露出一个窝来，他牵着我钻了进去，又抓了两把稻草挡在身前。我偎在哥哥身边，闻着干稻草香，听着风吹草垛的沙沙声，伴着田埂边忽长忽短吱呀的蛐蛐声和池塘里一两声蛙鸣，眼皮渐觉沉重，我好怀念妈妈那带着奶香味的怀抱。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村口传来零星的狗叫声，隐约夹杂着妈妈的呼唤：“小四，小五……”我站起身来想答应，哥哥忙捂住我：“别答应，会挨打的！”“可我想妈妈了，妈妈每晚都轻拍着哄我睡的。”“哥哥也拍着你睡好不好？”于是我坐了下来，一会儿又说：“妈妈还唱亮火虫了”“你真烦！我不唱！”“哇……”我又使出杀手锏，“好了好了，怕了你了！亮火虫，亮幽幽，打起灯笼到沪州……”后来的事我不记得了，只知道那晚我梦到了泸州，梦到了爸爸，而当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妈妈熟悉的怀中了。

有的石头是一首诗，有的是一幅画……而这枚石头里却装着我的童谣，一首曾在妈妈怀中揣了很久，已变得暖暖的、带着奶香味的童谣。望着夜色下静谧的干草垛子，满塘细碎的月光，这童谣依稀又回荡在耳边，声音越来越响亮，画面越来越清晰……我仿佛又闻到了干草垛的香味，听到了熟悉的虫吟蛙声，看到萤火虫打起的小灯笼，借着点点萤光，今夜，我踏上了记忆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