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春天还有没融化的冰

一

来到这个学校教书的时候，正是我人生最灰暗的时期。男友的离开，工作的失利，最要命的是我的所有积蓄在一夜之间被这个消失的男人带走了。

那段时间，我痛恨任何人。自己的阳光天性被一点点磨灭，为疗伤起见，我回到了家乡，经父亲的关系，来到这所小学里任教。父亲的处心积虑我明白，他可能是想让我在这些孩子面前重新找回自信，毕竟他们都那么阳光。

我所教的班级，有五十多个学生，大都是矿区职工的孩子。由于矿区的开发，带动了周围一些产业的开发，所以除了矿上的职工之外，外地的一些做生意的小贩以及一些其他服务业也渐渐增多，班里的孩子，居然分成了两大派别，一类是这些人的孩子，一类就是矿工家里的孩子。

在学校里，我独来独往，只有和那些孩子在一起，我才没有防备心理。

孩子中，有个叫王怀的，十二岁了，还上着四年级，不好好学习，常常打架。他的妹妹王远同在我执教的那个班，两个人的成绩都不是太好，在班里面，他们是属于另一派别的，王怀和妹妹跟着父亲过，父亲在矿场门口开了一家小饭店。平日里的生意很忙，根本没有工夫教育孩子，所以才形成了这种局面。

由于当时我是抱着一种得过且过的心思去教书，所以并不用心。孩子的家长找到学校来，每一个当我的面都是言听计从，唯唯诺诺，自然，自己孩子的未来就压在老师的身上，哪里敢得罪？

但当时的我很麻木，因为在我看来未来不是在这里，而是在我那个城市里面，那里有我喜欢的街道，喜欢的广场，还有那一个个带着浓浓现代气息的格子间。

这一切小孩子们都不知道。上课时，他们热情地喊我老师，每一个孩子临放学时，都会说句老师再见，其间也包括王怀和他的妹妹。我逐一回应，态度麻木，对谁都如此。

我知道我是在休整期，过了这个冬天，惊蛰过后，我将如虫子一样复出。

二

六一儿童节，班里面组织活动，每个孩子要交五元钱经费。

矿工派的孩子，很快从家里带来了钱一一交给我，而另一派的孩子，一部分面有难色，一部分拖拖拉拉，他们都是做小买卖的家境，况且矿又不大，这种小买卖至多也是糊口而已。

好不容易快要收齐经费的时候，已是将近５月３０日了。但班上还有三个人没有交钱，一个是王怀，一个是他的妹妹王远，还有另一个学生。王怀的家里不是没有钱，但是私下里我听另一些孩子说，他父亲近日生意不好，对他们兄妹两人非打即骂，两个人都不敢要钱，生怕一不小心，再遭父亲的责打。

而最不可理解的是校领导，居然下令，如果哪个班交钱不齐的话，那么带课的班主任就不能参加这次活动。这次活动去的地方是神龙沟，早听说那里的风景很美，我也想去散心。

５月３０日这天，我接到除王怀王远之外最后一个孩子交来的钱，心里松了口气，毕竟向校长汇报过，他点过头，那两个孩子可以例外一些，校长也是为我好。他情知这个学校小，也留不住人，对我格外施恩。

那天放学后，我随手将那孩子交上来的五元钱放在讲桌抽屉里面，因为有朋友来看我，从我依恋的那个城市过来，都是好久没见过的人，又怎么能不令我欣然前往？来不及多想，甚至连那个孩子的名字也没记下，就匆匆离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拿了名单去班里的时候，忽然想起昨天的五元钱，但是翻遍了抽屉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五元钱了。想想，第一节并不是我的课，而且昨天放学后肯定会有人打扫卫生，翻了下值日表，是王怀那一组值日。

但王怀偏偏就在此时交上了五元钱，他对我说，我不去了，爸爸说没那么多钱，让我妹妹去吧。我起了疑心，说实话，五元钱对于我来说不算什么，但是王怀此刻的表现却让我不得不生疑。

我问他这五元钱是从哪里来的，他却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且同时脸红。我愤怒，心里的那个想法得到了证实，再次问，他只梗着脖子对我说，要我妹去就行。

对于他的固执，我开始发火，脆直接问他，老师抽屉里的那五元钱，是不是你拿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没有拿。那个时候，我还能相信他？自然不能，生平最恨这种人，我提着他的耳朵，将他拉到了教室外面。

班里的小孩子，都炸了窝一样疯传，王怀是小偷。那个时候小偷这个概念，扣在一个十二岁孩子头上太沉重了。但我当时却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想，我甚至在班里面做现场教育，好学生，都不要向他学习。

下课后，他一声不响地站在外面，头低垂着，一副可怜的样子。我让他回去，下午请他父亲过来。或者是因为这么多天来的郁闷，我将王怀当成了我怨恨的对象。我顾不得问原因，就这样直接将他拉到了学校门口。

在拉扯过程中，他极不情愿，他对我说，老师你的钱我没拿，我再也不敢了。前言不搭后语，而且语言矛盾，我更加愤怒。直接就告诉了一位据说认识王怀父亲的老师，请他父亲下午过来一下。

三

那个男人的脾气，我算是领教了。他将王怀拉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的火气还没有消。他对我笑脸相迎，但对王怀，却是恨不得一下子打死。当着我的面，他扇了王怀两个耳光，我看到王怀的脸当场就肿了起来。

他父亲临走的时候，还对我说，王老师，我这孩子交给你了，要打要骂随便您。

几乎每一个家长都会这样说话，我微笑而客气地送走了他。回过身，还想好好教育一下王怀，却没料到他跟着父亲，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六一这天，所有的孩子都到齐了，除王怀兄妹两个。

就在我们将要出发的时候，王怀却拉着他妹妹从校门口进来，他依旧穿着自己那身旧衣服，但是他妹妹却穿了一件花裙子，很漂亮的那种。他似乎有成就感，将妹妹引到我的面前，老师，我今天不去了，让我妹妹去。

他脑子有毛病？又要激起我的愤怒？我不敢相信，明明是偷来的钱，却还要再一次理直气壮。当时，我站在所有同学面前，微笑着对他说，王怀，你知道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老师不与你争辩，但是你，还有你妹妹，今天真的不能参加这个活动。

当时我还为我自己的涵养骄傲了一下，因为他在我眼里，已由死不悔改变成了无理取闹，十二岁的孩子如此，长大还了得？我理所当然地应当发火，但我没有，所以为自己骄傲。现在想想，自己那时真是可笑。

他一语不发，咬着嘴唇看我的脸。王远发话，老师，我哥真的没拿你的钱。

王怀此时突然愤怒，狠狠地拉着妹妹，走，不去了！他的愤怒更是没有理由，难道我要答应他的无理取闹不成？我狠狠地接了一句，你以为你想去就去啊！

王远的眼神，我记得是含着泪的，但王怀却一滴泪也没有，他的眼里，只是一触即发的愤怒。他给我带来了坏心情，旅游中，我心里一整天都有一个结，以至于几次走神。

后来，王怀的父亲再一次找到了学校，只是此次没有王怀，见了面，对我点头微笑，王老师，我知道我们家王怀的事情了，我又打了他一顿，现在他正在家里哭呢。

四

冬天终于过去，春天来的时候，我渐渐将伤抚平，我开始给以前的一些同学去信，而运气也好得出奇，一个同学答应让我去他所在的公司工作，说经理看好我的资历。

走的那天，孩子们自发地送了我一本大大的相册，里面有他们的照片，还有一双双小手写的赠言。说实在的，这是半年以来最让我感动的事情。我翻来翻去，猛然间想到了王怀。

翻遍了本子，却找不到王怀的留言。方才想起，这两个月以来，他每天都是低着小小的脑袋，上课似乎总是走神，学习成绩从原本的中下等落到了最后几名里面。我太不注意他，甚至祸及王远，他们兄妹两个，在我看来若有若无。

出校门的那天，却意外遇到了王怀，他站在校门外的树下，春寒料峭，他眯着眼睛看我，阳光从他头顶刺过来，我忽然怔住。他走过来，站到我身前，眼睛看着我的眼睛，老师，我真的没拿你那钱，我交的钱，是我在学校后面的工地上偷偷捡钢筋头挣来的，当时我不敢说，因为那工地上不允许捡，我怕你告诉他们，他们会打我。

他一口气说完，我当场怔住。一个原因，在他心里埋了两个月之久才告诉我，如果说现在是春天，那么在他心里，一定有春天没有融化的冰吧，我想。他没有成人的思维，可以自己化解掉仇怨，他在等待一个机会解释，等待中，一个孩子的心将受到怎样的压制呢？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委屈？

那个时候的王怀，已经快到我肩膀高了，我抚着他的头顶，但是自尊心偏偏跳出来，我不认错，谁知道他会不会再一次说谎？王怀，此事不再提了好吧，以后好好的。我的语言中，分明还透露出不信任他的语气。

事情慢慢过去，我在城市里面渐渐做得愉快，嫁了一个自己喜欢的老公，转眼九年过去，我回家探望父母，恰逢那家小学校庆，得知我来，特意将我喊了去。虽然只是半年的同事，但大家都很亲热。

有老师无意中提起王怀，当年那个委屈的少年又浮上心头，我问王怀近来情况，那老师叹口气，那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可惜了。我心里一动，忙问，到底怎么了？他回答我，王怀辍学了，在家里认识了几名社会上的青年，参与了几起偷盗，最后被管教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得惊心。如果当年……如果当年……自责悄悄爬上我的心头，如果当年我能拉他一把，或者说几句温暖他的话，那么他可能就不会走上这条路。有时候，一句非常温暖的话，可以温暖人一辈子。

但我没有，我知道，当时虽然已经到了春天，但还不完全是春天，至少在我心里不是，我也有许多没有融化的冰，王怀也是，但正是我不愿意承认的那种冷漠影响到了他，或者在那一刻，期待我说道歉的那一刻，他的心便开始将善良萎缩。

此刻说什么都晚了，如果有一个机会，我可以说一百遍对不起，因为这个时候，我比以往更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