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无声处》30年,不变的人格与风骨

时间:2022-07-06 11:51:41

《于无声处》30年,不变的人格与风骨

宗福先小传

宗福先,生于1947年,江苏常熟人,中共党员。中国电影编剧。历任中国作协理事、中国剧协第四届常务理事,上海市政协常委,享受政府特殊津贴。

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1979年加入中国作协。著有话剧剧本《于无声处》《血,总是热的》《道拉斯先生到来之前》,电影剧本《血,总是热的》《鸦片战争》《高考1977》,电视连续剧剧本《寒夜》《沃土》等。

宗福先的文艺创作始终指向“思”字。他的作品与改革开放的时代脉搏紧紧跳动在一起,写一个轰动一个。《于无声处》是在拨乱反正的浪涛下写成的;《血,总是热的》是在“改革之路怎么走”的追问下创作的;《道拉斯先生到来之前》是在“执政为民”的呼声中问世的。

《于无声处》1978年获文化部、全国总工会特别嘉奖;话剧《血,总是热的》获1980年~1981年全国优秀剧本奖;电影《血,总是热的》获文化部1 983年优秀故事片奖;1995年创作电影剧本《鸦片战争》,影片获1998年华表奖、金鸡奖、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剧本获第17届金鸡奖最佳编剧奖提名;《道拉斯先生到来之前》获2003年~2004年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优秀剧本奖;电影《高考1977》2009年获第二十七届金鸡奖最佳编剧奖,影片获得第十三届华表奖优秀故事片奖。

在2007年中国话剧百年纪念活动中,宗福先获得文化部颁发的优秀话剧艺术工作者荣誉称号。

记者:2008年是中国改革开放30周年,《于无声处》重新上演,再次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这在您意料之中还是出乎您的意料?

宗福先:30年过去了,遥想当年,恍如梦境;放眼今日,亦如梦境:眼前的中国还是那个中国么?30年前社会生活的痕迹已被抹得一干二净!难怪我们对孩子回忆过去,他们总是不屑地说:不可能!编的吧?

所以,当上海话剧艺术中心2008年提出重排《于无声处》时,我有过犹豫:老观众看后还会像当年那么激动么?还是会后悔当年的激动?年轻人连是谁都不知道,他们会理解并认同这个戏么?他们对于我们当年的激情会不会反感甚至嘲弄?

我之所以支持重排这个戏只有一个理由:我们总得知道我们从哪里来!只有知道当年的起点在哪里,才能度量出我们这30年究竞走得有多远!

《于无声处》30年后重演,剧本我基本没动,只删掉了个别标语口号式的、现在人都听不懂的台词。王安忆跟我说:你不能改,那是历史。导演还是苏乐慈,但是这次,她抓住了剧本中的人情戏:亲情、友情和爱情,以此来投射同样一个时代、同样一个事件和同样一个人群——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一群优秀的演员扮演了这些人,他们与当年的业余演员一样全身心地投入。

在上海公演的时候,效果与30年前相差无几。剧场里唏嘘声、叹息声与掌声交织,每次演出结束,观众都长时间地热烈鼓掌,久久不愿离去。一位老观众出了剧场给我发短信:“刚来剧场时,觉得都30年了,可能没什么感觉了。可是看到后半截,还是不停地抹眼泪……”一位朋友的孩子,我并不认识,看完之后给我发短信:“这部话剧给了我巨大的震撼。这段我们并不熟悉的历史重现眼前,在我们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一位领导同志说:“30年前我刚进大学,这个戏我看了好几遍,当时很激动。想不到30年后还是这么经典,还是这么震撼!”一位“80后”说:“我原来以为这个戏距离我们很遥远,看完才知道我们的距离其实很近……”一位年轻话剧人在网上说:“我完全理解了当年为什么会有2700个剧团同时上演这个戏,为什么会有上千万的观众被感动、被激励。30年后再次靠近她,这一声雷依然惊心动魄。”

后来几天,一票难求。我自己想买几张票请朋友,制作人把我带到票房打开电脑让我查:哪里还有一张票?连包厢都卖完了!

最让我意外与兴奋的是《于无声处》进校园,到上海各大学巡演了15场。大学生们用比普通观众还要热烈的掌声欢迎这个戏!表现亲情、友情和爱情时,他们会热烈鼓掌,表现革命激情时,他们同样也会热烈鼓掌。例如,何芸朗诵那首诗:“清明洒泪究何罪,血雨腥风卷地飞。党心民心不可辱,于无声处听惊雷。”他们热烈鼓掌;梅林鼓励即将被“”的爪牙逮捕的欧阳平说:“去吧,到监狱里,法庭上,跟他们做一场最后的斗争!”他们也热烈鼓掌!根据现场录像统计,最多一次,整个演出中爆发出13次掌声。许多大学生都是泪流满面地看完全剧。

听到他们的掌声,我也落泪了。因为我觉得,思想解放年代澎湃的激情已经延续到了30年后,也许,还会延续下去。

记者:30年间发生了许多变化,但为什么《于无声处》还照样能引起强烈反响?特别是在当前的年轻人当中?

宗福先:如果说30多年前的演出是把匕首,是一个向外“呐喊”的戏,强调的是这个戏的政治战斗力,是为了达到为“”的目的;而30年后的演出则是把解剖刀,是一个向内“深挖”的戏,强调的是这个戏的心灵震撼力。当年的政治目的早已达到,它告诉当代观众的是:为了达到这个正义的目的,人们付出了多少惨重的代价,人们经历了怎样的灵魂的苦斗、煎熬与博弈并最终升华的。正是这一点,感动了今天的年轻观众。《于无声处》30年,不变的是人格与风骨。

在首演的时候,我就特别注意到许许多多年轻人被吸引、被感动。进大学后第一场在上海电机学院,剧场座无虚席,鸦雀无声,几乎人人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剧终,掌声如雷,经久不息。一些同学围住我说:宗老师您写个续集吧,让我们看见梅阿姨和欧阳他们的胜利!

有一位“80后”在网上这么评论:“我看到的《于无声处》,根本不是从历史尘埃里走出来的样子,也根本不是用来表现特定年代情感进发的样子。我感受到的是世间最伟大的力量和最真挚的情感,一种一直支撑我们穿越一切黑暗的力量和勇气,一种哪怕在最深重的灾难里依然温暖着我们最后的信念与希望的真情。”

一位1976年出生的年轻人在网上写道:“泪水一直挂在我的脸上,为一种执著、一种不屈、一种始终昂扬的斗志、一种永远的坚定、一种久违了的震撼、一种陌生了的精神!抽泣声不绝于耳,我知道很多人和我一样流下了感动的热泪。出来发现,居然年轻人居多,原来我以为看这个戏的可能多为30年前看过这个戏的人来寻寻旧,看来我错了。这部戏第一次上演的时候我才两岁。那时候的风云变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等待我的是改革的春风、思想解放的洪流,一个旧的时代结束,一个新的时代来临。”

“一个时代远去了,但那曾经震撼人心的无论在任何时代都会震撼!”

我很欣慰,我们的年轻一代,认可的不仅是这出戏,而且还认可了这出戏骨子里的忧患意识、理想主义与信念的力量。透过这出戏,“80后”握住了我们这一代的手。

从另外一个角度讲,《于无声处》30年后依旧能够受到欢迎,正说明了现在

的观众缺少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文化产品。有些大学生说:我们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戏!娱乐、轻松,都是人的正常需要,但是不能轻飘到“失重”的状态。人的内心还是需要有点有分量的,甚至有点沉重的东西压箱底。所以,社会需要充满激情、充满理想,能够引起人生思考的好作品。这样的作品,我们提供的还不多。

我常常忧虑:现在思想混乱,信仰危机,道德缺失,精神溃散,这样下去,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堪忧。但其实,年轻人中的许多人跟我的忧虑是一样的!他们渴望做有思想、有信仰、有道德、有精神的人。一位“80后”观众就对我说:“你们这一代人真幸福,虽然你们活得很艰难,但是你们很幸福,因为你们有信仰;我们现在,只有欲望……”

不管什么年代,老百姓都需要真正而不是虚假地、能够给人以信念和精神力量的好作品。“80后”的年轻人更需要这样的作品,他们不是“娱乐的一代”,不会仅仅需要娱乐。

记者:您的作品始终充满了对时代的关注,朴素但很有力量。这跟你个人的经历相关吗?

宗福先:我出生在书香门第,从小身体不好,疾病困扰了我一生。但是除此以外,“”前整个生活环境还不坏。“”一来,家庭兜底翻,父亲1966年7月就被监督劳动,一去12年,我写完《于无声处》他还没回家。在中学教书的母亲和在工厂当技术员的哥哥都曾被关押,妹妹下乡,我则进了上海热处理厂。本来进厂当工人是当年老三届最好的出路,但是对于我却是一场真正的灾难。

我有严重的先天性哮喘,在小学、中学多次因为身体不好而休学。14岁就拿到了第一张病危通知书。后来初三那年再次大发作,抢救过来以后医生说,这个孩子再也不能读书了。我在医院里住了很久,直到父母花完了所有的积蓄才不得不出院。事后我才知道,我走的时候医生估计我根本活不成了。

进厂后填表,我如实写了身体状况,希望得到照顾。不料厂里个别干部为了让我通不过试工期自动退回学校,竟然把我分到哮喘病人绝对不能适应的盐浴车间:高温、有毒气体、重体力……我傻了!学校的老师心急如焚,说:“他们要退你回来,你可千万要坚持住啊!你要是回到家里连劳保都没有了!”是啊,家里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我哪来的钱买药吃啊?那不是死路一条?于是我以84斤皮包骨头的重病之躯,开始干那份“搏命”的工作。我拼足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坚持着。是工友们帮助了我,他们尽力地帮我护我,减轻我的工作量,他们之中一些人到今天依然是我的好朋友。医生也帮助了我,他们在无奈之下让我吃了大剂量的激素去坚持上班,以后我连吃8年拿不掉。我一直坚持到满师才倒下,在华山医院重病监护室抢救了6天。

但是我依然对这些磨难心存感激!如果不是“”把我扔到社会的底层,我恐怕会是一个没有独立思想、没有创造力,更没有“反骨”的循规蹈矩的乏味的人,哪里来《于无声处》?但是12年的工人生活,让我看到了另外的世界,知道了许多种人过着完全不同的各种生活,从此,我看生活的视点变了,我的思想方式变了,我的世界观变了。我也更关注底层老百姓的喜怒哀乐,学会了体会他们的感受,从他们的视角去看社会。比如我“反”的情绪,当然有我家庭与自身经历的因素,但是也是受到了工人师傅的感染。他们因为处在社会底层,没有包袱,胆子更大,什么都敢说。有时说的机智巧妙,有时则说的非常露骨。我的《于无声处》初稿就曾经在20多位工友手中传看。后来全厂300多人有一半来看了话剧。2008年重演,还有一些工友来看。后来《血,总是热的》他们同样关注。那时我写东西一定会想:他们看了会说什么?

记者:一生中你最喜欢、对你影响最大的作家是谁?

宗福先:对我有影响的作家很多。年轻时喜欢看鲁迅、高尔基、普希金,后来学写戏喜欢易卜生、阿瑟米勒、萨特、曹禺等。但是对我影响最大,甚至是改变了我命运的是司马迁。

初三那次病危,医生宣布我再也不能念书了,对我打击极大。整个人灰得不得了,根本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有什么希望!书都不能念了我还能干什么?本来那应该是一个做彩色梦的年龄啊!

我自幼喜爱读书,那时躺在病床上反而有了更多的时间看更多的书。有一天我突然翻到一本《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是教语文的母亲备课用的一本参考书。1959年出版的,纸张又黄又糙。我最早看《史记》,就是从这本书里看的。在里面我读到了司马迁的《报任安书》,非常震撼!他所描述的自己受宫刑之后自卑、屈辱、无处藏身的那种感觉,和我生病后被人轻蔑、被人怜悯的感觉,何其相似!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后来“”抄家,我们家被抄过好几次,很多东西都没有了,书大部分也都没有了,但是这本书,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不知道它是怎么漏网的。可能因为人家看看是参考资料,就放过了。我一直到今天都珍藏着它。

我后来不知读了多少遍这本书里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实际上在写《于无声处》的1978年之前,我这个人灾难连连,从来没有顺利过。而每遇厄运,我都会想起这本书。它教会了我如何面对困境,教会我如何在困境中“愤”起——为了不做一个废人,为了做一个对社会、对别人有用处的人!自己开始搞创作以后,就更能体会“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的深意。这种力量是终身受用的,现在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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