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成熟

时间:2022-07-02 07:41:04

《赤壁赋》是人教版必修2的经典篇目,教材要求学生反复阅读,体会其中的节奏、语气和韵味,体验古人徜徉山水、感悟人生的情趣。《赤壁赋》的教学重点是客与苏子的问答。其中,客“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慨叹因何而发,“造物者之无尽藏”“吾与子之所共食”表现了作者什么样的情怀,以及自然景物在表现作者的情绪变化方面起到什么样的作用等问题,对于初上高中的学生而言尤其难以掌握。课文所抒发的情感比较复杂,先是淡淡的喜而悲,然后由悲转向豁达超脱的喜,一波三折,不断变化,其中还涉及学生比较陌生的佛老思想,理解起来会有一定的难度。因此,引导学生透彻清晰地理解作者是怎样借景抒情的以及情感脉络是怎样由乐而悲,又由悲而喜的,就显得尤为重要。在此,本人就谈谈在实际教学后的一点体会。

禅宗大师行思曾提出参禅的三重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是山,看水仍然是水。禅宗佛老思想对于刚从记忆型教学中脱身而出,转入抽象感悟教学的大部分高一年学生而言是陌生而艰深的,但是文章第一段中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的良辰美景,“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的赏心乐事,学生还是能透过文字而身临其境的。这时的山还是山,水还是水,直观可感,有一定人生阅历的学生,似乎也能理解苏轼在“乐极”之时为何渴望“羽化登仙”了。但是,在这种举酒邀月的快乐之下的“遗世独立”的人格和淡淡的忧伤就比较难以把握,要做进一步的思考了。

所谓知人论世,要了解作者内心的真实情感,就必须了解作者因何到此,为何写作了。作为唐宋家之一的苏轼,他的一生是坎坷的。他出生在一个比较清寒的文人的家庭,但从小接受了丰富的文化教养和熏陶,尤其是在父亲苏洵由发奋读书而入仕的影响下,早年便“学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宋仁宗嘉二年苏轼中进土,年方21岁,嘉六年,授大理寺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厅公事,由此,踏上了一条颠沛坎坷的仕途生涯。

任职期间,诗人一直以“仁政爱民”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认真地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救灾、治水、请免赋役、整顿军纪,差不多所到之处,都有卓著的政绩。按他的才能,他本可以成为一个出将入相的治世能臣而彪炳史册。然而,冷酷无情的现实使他很快发现,自己正处于北宋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而他的执着和守正不阿又注定了他要成为这一场政治斗争中的不幸牺牲品。果然,在乌台诗案中,他受尽折磨,几至大辟,其后又一贬再贬。就如诗人在《自题金山画像》中写到“心似已灰之本,身如不系之舟,问余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颇有几分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的空漠之意和苍凉之感了。本诗正是写于作者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之际。虽是团练副使,却“不得签署公事,不得擅去安置所”。

这是苏轼政治失意,行动不自由,生活穷困,心情极其苦闷的时期。在沉重的精神压力下,诗人对政治未能完全忘情,但又不能不关怀自己的生存状态。于是他陶醉于自然的美景,要象《论语》中所描绘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情景一样,“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则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即忘却官场上的烦恼,把自己和自然融为一体,去尽情地享受大自然的美景和人生的快乐。然而,才华卓著,又在人生的盛年不幸遭遇贬谪,面对厄运,我们还是可以感受到作者在旷达风貌之下内心的悲愤和一些消极情绪。如“不绝如缕”的幽咽的箫声,苏子“愀然”的神态,及“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无奈与悲观。

诗人月夜泛舟赤壁之下,被恬静素雅的赤壁夜景所陶醉,有一种“羽化而登仙”的感觉,似乎忘却了内心的悲痛,怡然自乐;但随着自己不经意的“歌声”和客“呜呜然”的洞箫声,诗人那淡淡的乐又被内心深处的痛楚所替代。于是“苏子愀然,正襟危坐”,发出“何为其然也”的疑问。诗人借客之口,道出了内心的种种苦楚。面对眼前的明月清风,诗人自然想起了有关明月的诗歌,想起曹操《短歌行》中的诗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想起“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由此联想到当时的英雄曹操。“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曹诗主要表达了人生苦短,以及渴望贤才协助自己实现宏伟大业的雄心。在这里,苏轼借客之口引用此诗句,是含蓄地反用其义,即希望自己能够遇上贤主。但客在此迅速将话题转向诗的作者曹操,并浓墨重彩描绘了曹操当年的雄才大略、丰功伟绩,并用一句“固一世之雄也”加以总结,但最后又用一句“而今安在哉”反问,对这一切进行彻底的否定。同在赤壁这地方,当年曹操那样的大英雄都尚且如此,何况自己呢?于是诗人就有了“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慨叹,就有了“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的渴望。知道这个渴望不可以实现,所以就悲从中生,只好把这种悲伤传递到箫声之中:“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概而言之,“人生苦短,宇宙无穷”,不能建功立业永垂不朽成了一切悲的根源。

世间的幸福都是相似的,而痛苦却不尽相同。了解作者的身世背景后,学生理解体会诗人的痛苦也就水到渠成了。

文章的重点和难点就在于理解诗人是如何由悲转乐。诗人把曹操的业绩同自身的现实状况相比较、体察、辨析,从而寻找出某种相似的对应关系,进而萌发共鸣:无论是建立过伟业的曹操还是报国无门的自我,同永恒的宇宙相比,都是渺小的。不过曹操是“伟大”的渺小,而自己至今尚说不上建功立业,只是沧海之一粟,更加微不足道了。“人生短促,天地永存”,对于一个极有理想与抱负而不得施展反遭贬斥软禁的人来说,只能加深其内心的焦渴:“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实际教学过程中,很多老师都是将这句话匆匆带过,未作详细分析,而学生常常对“望美人兮天一方”一句不理解,有个同学问我:“望美人兮天一方”,是不是作者在思慕他心中的美人?我告诉他们:作者表面上是讲思慕天一方的美人,而实质上是表达内心的一种感情和追求。“美人”这个意象在《诗经》和《楚辞》等古典文学作品中是“贤主”和“美政”的象征,作者于此反复吟唱“美人”,显然透露出这么一个信息:今天虽然因乌台诗案遭受贬谪,但杜甫般“致君尧舜上”的社会理想却一直萦绕在心头,内心深处并没有忘记国家社稷。而文章由悲转喜,作者乐观旷达的品格的理解的突破点也就在此了。

自屈原以来,文人骚客在诗章中以男女喻君臣就已成为一种屡见不鲜的传统,因而这里的“美人”显然可以看作是暗喻宋神宗。苏轼青年时代就有平治天下的远大抱负,虽然贬居偏远的黄州,诗人在内心深处仍抱着得到帝王重用、一展政治抱负的期望。在这里,诗人的悲情实与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所表达的“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的思想感情并无二致。

人生的挫折并没有摧毁了诗人,却让他“经历了一次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他学会了自我疏解,不怨天尤人,也不封闭自虐,他坦然地接受命运的每一次挑战,在疾风骤雨中谈笑自若,做到了我生百事常随缘,人生旅途的苦难和不顺,使他真正地成熟了。

苏轼的思想比较复杂,出入儒道,濡染佛禅,对法家也多有肯定,可谓宏博开放,兼容并蓄。在知其不可而为之行不通时,的确是可以用无为来对待的,然其深层意识还是希望有所作为、大有作为的。董仲舒曾提出天人感应的学说,这种思想表现在文学上就是“立象尽意”、情景交融。“立象尽意”、情景交融不但使复杂微妙、不可捉摸、难以言传的感情和思想通过与它共鸣的一些外在形象隐约地暗示出来,并如实地把它传递给读者,示人以富有美感的形象,而且能激发读者的联想或想象,使人感到在有限的词句中蕴涵着无穷的意味,从来被认为是散文创作的最高境界,成为历代文人孜孜以求的最高目标。《赤壁赋》中,诗人用月光映照下的“桂棹”与“兰桨”来强化自己的高洁,用“溯流光”比喻自己身处逆境而不屈服的性格。月即“我”,“我”即月,物我相通,使“我”真正体验到人生的快乐与真趣。

在大自然中忘怀得失,寻求精神解脱,这是诗人寻求的精神解脱:“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这是要淡化物欲、淡泊名利,恬淡自适。而那“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是与功名利禄、宠辱得失无关的,它们还能涤荡人的心灵,抚慰人的创伤。正因如此,多少文人士大夫遭遇政治失意、人生挫折之时,往往寄情于山水,隐遁于江湖,在大自然中寻求精神的解脱和心灵的抚慰。苏轼正是要提醒在人世纷扰中患得患失、认为自己一无所有的人们,我们原本是富有的,我们拥有清风、明月,拥有可以感知这一切的眼睛、耳朵,拥有享受自然享受生命的能力――这才是我们最可宝贵的财富,我们应该珍惜它、享用它,而不应忽视它、虚掷它。正如作者在《记承天寺夜游》中所说:“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大自然、生命本身自有其可爱之处,可能我们所缺少的正是一双发现的眼睛。乌台诗狱、黄州贬谪,对苏轼是一次精神上的沉重打击,而黄州时期又是苏轼完成其精神境界的升华、思想臻于成熟练达的时期。

超脱旷达,随缘自适,成为他战胜苦难的精神武器,从而达至一种常人无法企及的圆融与达观的人生境界,《赤壁赋》可以说正是这种精神升华过程的诗意概括。诗人战胜悲观失意而走向了乐观旷达。林语堂先生说:“他的一生是载歌载舞,深得其乐,忧患来临,一笑置之。”

文人墨客得志者少而失志者多,怀才不遇、羁旅异乡是一种普遍的现象,生命之盛衰存亡又是一代又一代人体验不尽的永恒的主题,也最易激发起我们内心深处强烈而持久的共鸣。苏轼的达观也永远对后人起着开释郁闷、畅达胸怀的作用。我想,这大概就是《赤壁赋》不朽的原因吧。

上一篇:开放前沿的新机遇 下一篇:福建吹响“海西集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