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是固执地完成一次回忆

时间:2022-06-30 05:44:32

活着,就是固执地完成一次回忆

“我飘飘无所适,不过幽幽一身影。”若干年前,当我第一次读到李玉民先生翻译的《暗店街》,即被这小说的第一句话深深地吸引。莫迪亚诺的小说似乎有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柔情,虽然字里行间充满了荒诞与悲凉。那种对人类孤独无援困境的揭示,对失去身份的寻找,构成了莫迪亚诺在当代法国文学中的鲜明标志与独特魅力。

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怀疑在每一部西方的现代小说中都有一个居伊・罗朗的存在,譬如卡夫卡、乔伊斯、萨特、加缪,他们在现代主义小说中的对人生虚无感、荒诞感的描述,似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觉得居伊・罗朗无疑是K、莫尔索、洛根丁等人物的延伸,是在将“我”的存在作为一种自我本性,而被显示出某种荒诞之后才出现的,而莫迪亚诺笔下的“海滩人”可以看作二十世纪后半叶西方小说的过渡性人物,直到所谓“新寓言”小说的兴起,其实早在18世纪,伏尔泰就创作了启蒙主义的哲理小说,如今看来,莫迪亚诺最为独特的是套用了侦探小说的模式,据说这与他从小喜爱西默农有一定关系,但客观上说,采取侦探小说的形式,并从中转达他想要表述的人生哲理更为吸引读者,尤其是让普通读者从中看出了许多现代人迷惘与困境的端倪。

当然,《暗店街》无疑是严肃的带有某种象征意味的小说,只是套用了侦探模式,这种模式也便于作者“寻找、查询、探求”,那些莫迪阿诺小说题材中常见的“基因”。但是,莫迪阿诺的悬念与柯南道尔、西默农的悬念,有着本质的区别,说到底那是一种巨大的“人生悬念”,人的身份就像莫迪阿诺笔下的“星形广场”,乃是小说的中心主题。那些没有国籍、孤独无依的“流浪者”,飘散在《凄凉的别墅》、《户口簿》、《夜巡》和《暗店街》中。事实真相也没有或者不可能在故事的结尾被揭开,一如当居伊・罗朗来到南太平洋的岛屿,寻找那个唯一能揭开他半生之谜的昔日好友弗雷迪,然而在他到达之前,这个解谜者却在一次航海事故中神秘失踪了。我们最终读到只是“一声叹息”,当我们把书页倒回去,看到的是交替呈现的痛苦与希冀。过去可能是一段尘封已久的美好记忆,而寻找却摧毁着这记忆,并为新的记忆洒下重重迷雾。这些谜团不断修改着人们关于身份的想象,重新界定我们的立场,而不断地探寻、回溯,那些蛛丝马迹与散落的碎片,却并不能完整拼凑出自己昏暗的一生。

在莫迪亚诺看来,人生就像在迷雾中穿行,我们无法看清未来,重要的是过去。唯有过去留下的点点滴滴,才是生之明证。寻找过去,亦即意味着重新来过,有种生死交关的意味。虽然我们都要消失,成为一个背影,但不妨在寂寥的迷雾中寻找突围的可能,即便我们找到的只是微弱的回声。一如居伊・罗朗站在巴黎故友的门前所言:“在这些楼房的入口处,仍能听到曾经出入这里、而后消失之人的足音。他们走过之后,还有物品继续震动,声波越来越微弱,不过只要留心,还能捕捉到。也许,我根本就不是那个彼得・麦克沃伊,也许我什么也不是,仅仅时弱时强的声波透过我的躯体,漂浮空间,渐渐凝聚,这便是我。”

没有什么能够永远。相对于居伊・罗朗的失忆,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处于不断地遗忘中,迎接新事物,而各种人与事却在不断地消溶,遁入过去的迷雾。莫迪亚诺孜孜以求的就是要在这团迷雾中探寻和追问人的身份与生存奥秘,恢复被“失忆”与“遗忘”所清零的一切,因为那是我们存在的依据。尤其在那个动荡时代中的巴黎,这种存在感,为众多的法国作家开启了寻根之门。

在海明威那里,巴黎曾经是“流动的圣宴”,那里有元气淋漓的青春时光,琐事中也透露出迷人的风采。在莫迪亚诺的小说中,大多数活动都发生在巴黎,从那些数不清的街道、酒吧、地铁站名可以看出,巴黎是作者偏爱的城市。然而,与海明威不同的是,在莫迪亚诺心目中,巴黎其实是一座危险的城市,二次世界大战的阴影犹在,那种不安感和隐忧从最初“我”和第一个线索人物索纳奇泽接触时就可以看出,“我”要不断克服一种恐惧感,担心会不会被引入一个圈套里去,“还喝了一杯白兰地给自己壮胆”;在我会见另一个可能与“我”的过去有关的人物斯蒂奥巴时,连出租车司机也替我担心,劝我“小心点”,“我”正是在完全不了解这些人的情况下,不断地冒着危险,去寻找下一个线索。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居伊・罗朗的身份寻找,实则暗含了寄居巴黎的一群外籍人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坎坷经历,充满了凶险与艰难,正如偷越边境的冒险行为最终付出的是失忆的惨重代价。那是一段弥布令人窒息浓雾的黑暗时光,“我”不能理清自己过往的历史,而是可能存在于别人收藏的照片上,记录于别人的身份材料和旅店的登记卡上,我”始终是自身生活的局外人,无法了解和重拾过去,成为“一个没有本质、没有联系的飘忽的影子,一个其内容已完全消失泯灭的符号”。这种荒谬的存在,使得莫迪亚诺创造出了“海滩人”的形象,“我们在沙滩上的脚印,只能保留几秒钟”,那种不断地寻找,意味着努力恢复自身的主体意识,然而,即便居伊・罗朗马不停蹄地探询,记忆却始终无法印证,只能在真实、幻觉与怀疑之间游走,即便到了最后一个线索“暗店街”,依然没有答案。“也许,我们就这样烟消云散了。或者,我们只是一些蒙在车窗玻璃上的水汽,它牢牢地附在上面,用手擦也擦不掉。”我乐于相信,存在的印痕无法磨灭,一如迷雾中的水汽,永远停留在幽暗的时光深处。

加缪在《西绪弗斯神话》中说:“在一个突然被剥夺了幻想与光明的宇宙中,人类感到自己是陌生人,他的存在实际是一种不可挽救的流放”。我们依赖的唯有回忆,在朦胧的过去,那里也许有令人心醉神迷的一生,正如莫迪亚诺在《户口簿》中所言及的:活着,就是固执地完成一次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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