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活着 第10期

时间:2022-09-11 10:11:32

1

我的记者证是我在一家小报上发表了几篇豆腐块之后人家给我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把记者证揣在身上。在家时我就放在贴肉的口袋里,为了在我那帮狐朋狗友面前显摆时掏出来方便,到外边去的时候我就把记者证放在外边的口袋里。

老师以前曾教导我们:干啥说啥。卖啥吆喝啥。人家虽然给我的不过是个“特邀记者证”,但咱得自觉提高责任意识,得把自己当回事儿,胡儿马哈不行。为了做得像模像样,有板有眼,我先是看电视,专挑那些警匪片和破案片看。看人家警察是怎样掏枪亮证的。我学着警察亮证时的语气、动作和表情,对着镜子练了好几天。开始我妈还以为我病了呢,小心翼翼地劝我出去玩会儿,又在我额头上摸摸,发现并没有发热,才摇摇头疑神疑鬼地纳着鞋底走了。

为了不掏出来也能让别人看见,我就喜欢上了夏天穿白衬衣,上边有兜儿的那种。王谷雨见了我说,你以前热天是逮着背心穿背心,逮着褂子穿褂子,啥也逮不着的时候光膀子,这会子倒腾了个特邀记者证就装起大瓣蒜来了。还穿白衬衣,你以为你真是记者啦?人家逗你玩儿的,给你个棒棰当(针)真了。要搁平时,我早顶他了,兰句话顶得他喘不上气来。就他那嘴巴子,说话粘粘乎乎的,用他娘夸我的话说了:人家二牛子嘴巴利,落下的话都比俺家谷雨说得多。这话我信。咱现在是特邀记者,特邀记者也是记者呀,怎能跟一般人一般见识呢?我不动声色地听他在那里说,右脚很随意地踏在一块小石头上,还一点一点的,就像村长跟人说话时那样,我很深沉地笑着,不露牙儿的那种。王谷雨看看我,我故意把脸扭到一边,看一只苍蝇趴在另一只苍蝇身上做游戏。他说,呵,你猪鼻子插葱还装起象来了?我还是笑笑,没吱声。心里说:你懂个啥?

我越是不吱声他就越着急,把他有生以来的二十年中所学到的作的话全用上了。我仍然是笑笑。这样一来,他脸上就显出了自惭形秽的表,隋来。因为我有事要找他,就没敢再惹他。很不当回事儿地递给他一支烟:“谷雨,跟我去镇上吧?”

“干啥?”

“有事!”

“啥事?又是寄你的破稿子?”

“不是。报社给我寄的稿费,去取回来。”

谷雨表情复杂地斜了我一眼:“行,那你得骑车带我。”

“行。”我说,“小心眼儿!”

我回家推出自行车来就走。没想到,我的记者证第一次显现出了作用,使得刚才还挖苦我的王谷雨对我佩服不迭。

到了邮电局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差不多十点钟样子。对这个邮局我是很熟悉的,里边有一溜用水泥磊的柜台,柜台上面装有一排把谁也不当好人的钢筋栅栏。钢筋栅栏就把吃国粮的工作人员与来这里办事的普通百姓划清了界线。柜台的外面装模作样地放着两张连椅。连椅很脏,但我却对它有着别样的印象。有一回我给一家报纸写了一篇小文章,反复看了多次,就幸冲冲地想寄出去,可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家报社的地址了。当我正着急的时候,王谷雨来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上次你在邮局不是写好一个信封的吗,觉得字不漂亮,扔了。我翻着白眼想想,是,是扔过一个信封。可这哪跟哪呀?都多长时间了,怎么还会有?我就嫌他不分时机地拿我开心。可就在我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决定向另一家报社寄的时候,在邮局的连椅上居然找到了原先那个信封。那天我请谷雨吃了三个全镇有名的刘家羊肉包子。

我伸头向柜台里一瞧,里边有一个女的正洗衣裳。她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洗完一件碎花半袖衫又洗一个乳罩,神态安祥,专心致志的样子。

“取钱。”我向里边的女人喊了一声。

那女人瞥了一眼手里的乳罩,从身边的罐头瓶里捏出一点洗衣粉来撒在乳罩上,一边搓一边不情愿地抬起头来问:“取什么钱?”

在她抬头问我的时候我认出了这女的是杨五花。这人我认识,是我们村北边杨庄村的。在我们那里,一般吃公家饭的四里八村的都认识。我认识她可她不认识我。有一回她骑车路过我们村,她的车子后轮胎没气了,还是我从谷雨家借了气筒给她的车子打上气的。后来她还是不认识我。贵人多忘事儿,我们那儿都这么说。她问我取什么钱,我一听挺纳闷儿的。取什么钱?就这小地方难道还能取出美元来吗?在我们那里,都对吃公家饭的人有一种畏惧感,我也是。我没敢说别的,就压低了声音说,取钱吗,就是从外地寄来的钱。

杨五花很不情愿地扔下手里的衣服,满手泡沫地接过我的汇款单,“就三十块钱?”说完就从铁栅栏里把汇款单扔给我。当我弯腰从地上拾起汇款单的时候,她已经又坐回盆边洗起衣服了。

三十块钱怎么啦?我倒希望人家能多寄点过来,可人家就寄了三十块钱,我有什么办法?这人咋这样?

“麻烦你给取一下吧,大老远地来了。”我陪着小心说。

“那,谁让你来了?”杨五花头也不抬地说。

我听着这不讲理的话,心里就忍不住生起气来。谁让我来的?要不是取钱,我到你这儿来受这窝囊气?我下意识地摸了摸上衣口袋里的记者证,怕人家不吃这一套,没敢一下亮出来。我只想引起她的注意,我想,她即便是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洗衣服,只要是扭头往我的口袋这里看看,是不可能不隐隐约约地看到“记者证”三个烫金大字的,要不我非得穿这白衬衣干什么?她肯定看不见记者证左上角的小小的“特邀”二字,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要是我的记者证上没“特邀”二字,我早爽快地掏出来了,就像我娘从我爹兜里掏钱一样麻利。

咳了一声,以为她会扭头看我一眼,但是没有。她正抖着一件粉红色的三角裤衩看洗干净没有。谷雨在后边捅了我一把,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我没空理会他。

“还等什么,你们?”她说了一句,扭过头去又洗衣服。“嘁。”她嘲讽一句。我光顾着生气了,没听清,以为是谷雨放屁了。我说,谷雨你有屁到外边放去,臭不臭?真是的。谷雨清白此身地说你才放屁了呢。

“三十块钱就不能取是吧?那你说得多少能取?”我壮着胆子气乎乎地问。

杨五花这回干脆利索地扭过头,看了我两眼。“你这人还真怪了。谁说不能取了?你这钱还没到呢。没到我拿什么给你取?”

我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想把记者证亮出来。管她呢,反正是她不讲理。“没到?没到那给我送汇款单干什么?钱没到汇款单咋到了?”我没好气地说。

“你这人咋这样?我上班是来跟你们这种人抬杠的吗?没到就是没到,咋那么多毛病?”她停住手里搓洗的衣服说,“没事出去,别在这瞎吵吵。”

我当时差点就露怯了,心想人家是吃公家饭的,惹不起。回头又想,有什么惹不起的?“你凶什么凶?”我自己给自己壮着胆说,“你们领导呢?叫他来一下。”我故意装着有派头,吓吓她。她一听,火了。刷地从马扎上站起来,一步蹿到铁栅栏前,“也不怕风大闪舌头,你有什么资格找我们领导?邮局是给你开的?我就是领导!”她斩钉截铁地说。说完回头把手里的裤衩“啪”地扔进脸盆里,然后双手叉着腰,像护着一窝小狗仔儿的母狗一样恶狠狠地接着说,“滚,滚出去!”

我努力地挺直了腰杆说:“你说话放尊重点。上班时间干私活,对工作推三阻四,态度恶劣,还有没有一点组织纪

律性?叫你们领导来,问问他是不是应该这样上班的?”我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像一个真见过世面的人一样有风度。谷雨在后边扯了扯我的衣襟,我没理他。

“我就是干私活了,就是态度恶劣了,你能把我怎么的?没事吃饱撑的。娘的,我还用着你管了?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样。”杨五花做出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来。我心里话了,既然惹了,就惹到底,省得让谷雨笑话。

我努力地压抑住内心的忐忑不安,装出见多识广的样子,很沉稳、很从容地把记者证掏出来。我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捏着记者证向铁栅栏前一亮,“像你这样的工作态度,我今天还就要管管试试。我是记者,叫你们领导来。”我装模作样地说。

杨五花一听到记者两个字,马上扭过头来,下意识地看看我手里的酱红色的记者证,脸刷一下就变了颜色。杨五花的嚣张气焰就跟遇着火的蚯蚓一样,看到我的记者证马上蔫了。

她低着头,上齿咬着下唇,好一阵子才嗫嚅着说:“我们主任没来。”说过了,觉得不妥,又补充说:“主任今天该休班。”说完,她像一只很有思想的蟑螂一样站了一会,然后抬起眼皮来,又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我手里的记者证,试探着伸过手来,接过了我的汇款单。“真对不起,刚才我在门缝那里挤了一下手,心情不好,顶撞你了。真对不起。”她一边低头看着我的汇款单一边说。

“心情不好就该对着别人发火啦?手挤了洗衣服还是很有劲的嘛!”杨五花低着头在里边给我结算,我在外边教导她。

从邮局里出来。谷雨神情暧昧地对我说,二牛子,我骑车带你吧。那语气让人听着很受用,我也就没客气,一下窜在了自行车后边的货架上。

一路上我都晕乎乎的,沉浸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喜悦当中。心想,要是镇上再乱收农业税,乱搞摊派,我就暴光它,要是李四再丈着弟兄多逮了我家的小鸡说是他们家的,我也暴光它,要是村干部招待镇上领导在我家买了鸡蛋不给钱,我更暴光它。叫你吃鸡蛋,吃鸡屎去吧,你们这帮混蛋……我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到了一个小卖部的雪糕摊前,谷雨用脚蹬住自行车前轮胎停下来的时候,我才想起了许诺给他买一块豆沙雪糕的事。他妈的,这小子真好的记性。

谷雨没下车,两腿叉在地上。“来两块豆沙。”他说。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把钱递了过去。谷雨小气在我们一帮小哥们中是有了名的。王来福曾这么说过谷雨,他说谷雨把五分钱夹在屁股沟子里,跑五里地都不会掉的。他今天这是昨了?现在这人哪,眼皮真薄。

回去的路上,谷雨看看前后没有人,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他添了添嘴唇,试探着说:“二牛子,你的记者证能借我使使呗?”

“借你使使?你以为这是洗衣裳用的棒棰呀你,随便可以拿去使使?这是记者证,老先生!”我说着,然后从一边伸着头去看他脸上的表情。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说:“哎,你坐好,别摔了。”我就坐好。“你借这干啥?人家上边说,不得转借他人。”我说,“再说了,这上有照片,咱俩也不一样啊。”

谷雨喘着粗气,就像骑自行车爬坡似的。他吭哧了半天,说:“不一样怕啥?我又不让别人拿过去看。”

“你是要拿着玩玩呀?那你不早说。来,你下来,我骑车带着你。给你,你仔细看吧。”

“不是。”谷雨吭吭哧哧地说,“不是。”

“不是啥?要看你就看呗。”

“不是我看。”

“那你给谁看?”

谷雨又吭哧了一阵,“你别问了。反正,反正你别问了。”

“不问也行,我还真懒得问你呢。不说出来我是绝对不可能借给你的。”我说,“我的记者证怎么可能随便借给别人使使呢,这可是记者证呀。”

谷雨骑着车,很费劲的样子。我看见他的脖子根儿都红了,额角出了一条条汗道道。“我,哎,我,那个啥,那个我明天去相媳妇。”谷雨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我一听,差点从车上掉下来。他见我笑得厉害,停住车,两腿叉着地,回过头,眼睛豆包似地瞪着我,“要借就借,不借拉倒。有什么好笑的?不就是一个记者证吗?”他气急败坏地说,说完一蹬腿,疯了样地骑起车来就走。差点把我从车上摔下来。

2

我不知道当时谷雨借了我的记者证去装点门面,将他相亲这件事的成功率提高了多少百分点。而事实是,他在相过若干个对象不成之后,这门亲事却异常顺利地成了,而且很快地定了亲,很快地结了婚,并且很快地有了孩子。从科学的角度讲,记者证不可能对女人怀孕产生影响,但在谷雨的老婆去县医院生孩子的时候,我的记者证的确是起了重要作用。这从谷雨在他喜得贵子之后请我吃了一顿红闷羊肉,请我喝了半斤老白干酒这件事上可以得出较为确切的结论。谷雨喝完酒大着舌头对我说,二牛子,今天要不是你,麻烦可就大了。他说完又招呼服务员给上了满满一盘子热气腾腾的羊肉。在服务员把羊肉往火锅里倒的时候,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这点小事儿,对记者来说根本就不算事儿,不行咱就曝光他。服务员抬头看了我一眼,往锅里倒肉的动作顿时轻了一些。那天吃完饭,算账的时候有五块钱的零,老板很慷慨地给优惠掉了,说下次有空多来照顾照顾。

我吃着香喷喷的羊肉,喝着甘洌醇厚的老白干,心里很是滋润。我虽然没有给那家发给我记者证的报纸写过多少文章,更没有在别的报纸杂志上发表大作,但我有记者证。虽然我没有能力去曝光人家,但这记者证还是十分好使的。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但别人不知道。我也知道别人为什么怕我手里的一个小报纸的特约记者证,毕竟,记者这两个字就是正义的代名词。一切投机取巧、坑蒙拐骗、居心不良在它的面前都会见光死。而现在,人心不古、巧取豪夺的社会现状正是我的特约记者证发挥作用的沃土。我多次在不同场合使用了记者证,每每化险为夷。有一次是差点挨揍。那次我的一个同学来找我玩,我喊上了谷雨还有两个同村的小哥们一块儿,请我的同学去镇上一家饭店喝酒。

我同学奉承我说,你是才子,当时咱们班就你有才华,那时候我们就看出来了。我是最经不住别人说好听话的,一高兴,就拿着我爹卖麦子的一百多块钱要了一桌子菜。我们边喝边聊,很高兴,快天黑时同学才走。

送走了同学,谷雨我们几个准备回房间再坐会。我们往楼上走,却见一个矮个子女人从房间里端了盘子下楼。看不出这女的多大年龄,应该不会超过四十岁。她的头发染得像只小黄毛狮子狗,眼睛涂了黑眼圈,嘴巴热情洋溢地红,胸脯和屁股都大得出奇,萝卜样的短腿,脚上一双碎花拖鞋。我问她怎么还没吃完就给撤桌?她翻了翻乌鸡眼儿,像纳闷样地操着外地口音问我,没吃完你们走啥?走?谁走了?我们是下去送客人的。我的一个小哥们儿就让重新做菜。谁让你们给撤了?重新做去。这小哥们儿脾气不好,小时候去邻村偷瓜,把人家看瓜的眼睛都打黑了,比这个乌鸡眼的女人的眼圈还黑,肿了好几天。我怕他再闹出事来,就说算了,算了,走吧。那小哥们说算了?怎么能算了?重做。叫老板来。

正说着,从账房里窜出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的来。这女的穿一件松松垮垮的半袖上衣,里边含蓄地露出粉红的胸罩,胸罩上沿露出丰硕的;下身穿着一件超短裙。这

女的身手很敏捷,因此她跳出房门时先飞出了一只红色的拖鞋。她嘴里不住地叨叨着,我没听清她说的什么,但我敢肯定她说的不是好话,肯定不会像我们刚来时为了留住我们那么热情。她一边叨叨一边找那只被她踢飞了的鞋子。找到了鞋,一边磕着鞋里的土,一边向楼上喊:“老板,你赶快下来吧。来了几个找事儿的。”

喊声未落,阳台上露出一个中年男人的胖脸来。他先低头往下看看,大大咧咧地问怎么回事。然后就用手揉着眼睛从露天的楼梯上走下来。这个被称作老板的人穿着一件灰色短袖衫,一条淡黄色长及膝盖的短裤,脚上一双棕色带袢的凉鞋。他的泥儿巴叽的凉鞋、皱巴巴的衣服和一张丧气的脸配合得天衣无缝。这就是这里的老板孙保华,我听谷雨说过。孙保华下来也没说什么,就听那个坐台的小姐在那里骂。他听了一会,又瞥了坐在门洞里的条凳上哭的那个刚才端菜下来的女人一眼。孙保华扭过头瞪了我们几个一眼,“要是把我的小姐给我气跑了我才找你们算账昵!”说着就往我们身边靠。“你这哪是来吃饭,诚心是来找事的。没吃完?谁知道你们没吃完?”那坐台的小姐说,“一顿饭从上午开始吃,吃到天都快黑了,都像你们这样我们赚谁的钱去?”那女的越说越来劲,我们根本无处插话。她说我们在这吃了这么长时间,得加钱,加延时费。我问她什么叫延时费,谁规定了吃饭得用多长时间了?孙保华看了我一眼,又朝坐在门洞里的几个染着黄头发的小青年看了一眼,几个小青年就先后起身往这边走。孙保华打量着我,一步跨过来,一把抓住了我左手的中指。看那架式,他随时都可能像掰断一根胡萝卜一样,不动声色地将我的手指“喀啪”一声掰成粉碎性骨折,毫不含糊。我当然不想着它骨折,我闲得没事干了吗?我感觉他开始使劲了,就在他欲掰未掰之时,就在他运气要翻转手腕之时。说时迟,那时快,我取捷径,惊慌但又不失风度地亮出了我的宝贝――就像电视里的总是救人于危难之时的尚方宝剑似的记者证。孙保华那家伙也不愧是个生意人,反应之快令人咋舌。他手腕翻转之间,见到我的记者证,就势将我的手结实地握住了,像个多年的老朋友样。一句脏话已经骂出了口,他说:“妈个逼的……”说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我右手里的记者证,那未出口的话就一转,扭头瞪了几个围过来的小青年,说:“你们过来干什么?还不快点让厨师炒菜去?”说完,他又扭过头来,满脸堆笑地说;“刚才跟你开个玩笑,别见怪。你们村的二柱子,知道吧?哈哈,是我姑奶奶的堂侄女女婿,我还得管他喊姑夫昵。”他拉着我的手,拍着我的肩膀,接着说,“乡里乡亲的,都不远,我这个人爱开玩笑。走,咱认识了,喝两盅。”说着就拉着我往一个包间走。他又吩咐人泡茶,又让人炒菜,很热情。

我才不是那种几个肉包子就能打发的主呢。我说得了,没空。说完我扭头就走。我面上很生气,但内心里却很高兴,我觉得在几个哥们儿面前很有面子。这样,我即便是不跟他们解释我为什么不把村干部的事曝光,他们也会说我有胸怀,不是曝光不了,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3

我跟我的记者证在村里开始有名起来。人往往是被人认可了反而变得谦虚了。以前我出门总是把记者证揣在外边的口袋里,现在我去谁家串门,根本就不带了,反正不带人家也知道我有一个记者证,很厉害,看谁不顺眼就曝光谁。

我小时候上学早,但是学习成绩却一直很臭,何以见得?我在小学里就完成了国家规定的九年义务教育,可硬是没有拿到个小学毕业证。其可冷可见一斑。村西头有个人叫林永贵,五十多岁。他有个闺女,从十八九岁就经常到村口的桥头,坐在那里看过往的小伙子。有个前村的小伙子就是因为看她,才一不小心从自行车上摔下桥去的。林永贵的闺女在桥上看小伙子看了一年多,肚子竟大了起来,这在村里绝对是爆炸性新闻。农村生活比较单调,没什么娱乐,所以茶余饭后就爱家长里短地谈论别人家的事儿。林永贵的闺女大了肚子的事,使村里人有滋有味地度过了一个没有菜吃的漫长的冬天。林永贵在村里也算是个能人儿了,会炸油条,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见了谁也可以拍着人家的膀子开玩笑的,现在却不行了,走路老是低着头。才开始我还以为他在找东西,其实不是。

人自己心里不舒服,总会想办法来平衡的,林永贵也是。有年夏天,下过大雨后一群人在村口玩,我也在那里玩,手里拿着个刚逮的小青蛙。林永贵从地里回来,也在那里,扛着张铁锨。开始时他低着头不插话,过了一会却一眼看见了我。他跟旁边的人说,有的人就是不知道咋想的,拿着孩子天才似的,不大点儿就送学校去了,还不是白搭?笨得猪样,连个初中都考不上。我姐家她那个侄子上学行,今年考大学走了。我爹那时正跟入说着话,听到林永贵那么说,瞪了我一眼低着头走了。那天我很晚才敢回家,回家前我曾发誓以后要好好上学,让狗眼看人低的林永贵知道我二牛子不是软柿子。

林永贵看不起我,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来找我,找我给他办事儿。那天我自己在家看书,他迈着四方步来了。来了先在院子里随便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像会看风水似的。我抬了一下眼皮,心里挺烦他,但人家上你家里来了,总不能不理人家吧?再说了,自从我有了记者证,自从我被村里人逐步认可,那种因自卑、因怕别人看不起而产生的强烈的、装点门面的自尊就淡了。我迂尊降贵地招呼着他,我说我爹没在家,又问他有啥事。我们家有个排子车,我以为他是来借车的。他说没事,从地里回来,顺便串个门。我拿了个凳子给他坐,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这说那。我从他躲闪的眼神里看出他是有事的,可能怕我不答应不敢说。过了一会,他递给我一支烟,下了挺大决心似地问我卖假种子的可不可以曝光。我说那肯定可以,只要是坑人的就都能曝光。他说他家买了二亩地的棉花种子,种上就出了十来棵苗。他说他打听过了,是假棉种,假棉种出芽却不出苗。他说完吭哧了一阵,说想让我曝光镇上那家卖种子的,好让他赔偿损失。我说这事我可帮不了忙,没那么大的本事。我说我这么笨你又不是不知道,上了十来年学连个小学都没毕业。他脸紧绷绷的,好容易才挤出点干笑来。他吐了口痰,脚在地上来回搓着,那痰迹被他搓干了,还搓。过一会,他嗫嚅着说,你能,我听谷雨说来,连邮电局里吃国粮的都怕你,一个卖棉种的还不怕你吗?你是不愿意帮忙。我看着他那样子,的确也可怜见的。刚才我正看的是鲁迅先生的杂文,胸中正有一股浩然正气。想了一下,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地答应了。

林永贵要骑自行车带我,我说算了,还是一人骑一辆吧。他歉意地笑笑说让你跟着受累。一上路我就开始后悔了,我不是不愿给林永贵帮忙,是怕帮不了反而被人家笑话,特别是林永贵,我在他面前丢不起人了。可我傻乎乎地答应了他,没有退路了。一路上我心都忐忑不安,―遍遍地想着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要是人家不拿我当回事该怎么办。为了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我跟林永贵说,这种事人家一般不会轻易承认是棉种的问题,他总会找理由把责任推到你身上。林永贵说不承认也不行,

反正是没出苗。要是不承认你就曝光他,叫他上电视,叫他游街。我心里暗自叫苦。心里说你个林永贵什么时候这么看得起我过?春天并不很热,但我骑车骑得背上都汗湿了,林永贵却大气不喘。我磨磨蹭蹭地走在后边,我啥时候骑车这么慢过?我每次镇上都嫌远,可这次却嫌太近了,那么短时间就到了。

事情比想象的简单多了。那个卖种子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林永贵说明了情况。那胖子问种之前棉种用水泡过没有。林永贵说没有,哪有空泡,怕地干了,买回去就种了。胖子说就是嘛,你不按科学的办法来,肯定不行嘛。胖子说,我卖种子卖了这多年了,啥时候卖过假种子呀?都是老百姓,种个庄稼不容易,咱不能自己人坑自己人。林永贵说,那天我种棉花,人手少,一天没种完,头一天种了一亩多,剩下的种子回去就泡上了。可泡过的也没出苗。胖子一皱眉头,抽了口烟,说你没有泡出芽来吧?没泡出芽来还不是等于没泡一样。林永贵说咋没出芽?出芽了。我第二天晌午亲家来了,一喝酒没去种,隔了一天才种的。那芽子都出了这么长。林永贵拿手比划着。胖子又一皱眉头,又抽了一口烟,生气了。他忿忿地说,那就是你地干了,反正种子没问题,你别在这儿坏我买卖了,走吧。林永贵一听,也不急。他说,你不承认也不行,就是你种子的事。我带了记者来,这事你看着办吧,二亩棉花就出了十来棵苗。我一看林永贵这个老不死的把我推前边了,没办法,装吧。我沉稳地说,再怎么说,要是种子没问题,苗也得出个八九不离十的。说着我就把记者证掏了出来,在胖子面前晃了晃。我怕他拿过我的证去看,就赶紧公事公办地问他,我说你这种子是从什么地方进的?他说别管什么地方进的,绝对假不了。要不我再补给你点棉种吧,乡里乡亲的,下次再来买就行了。

真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我没有像训杨五花那样训那个胖子,心想赶紧了事走人得了,别再弄巧成拙了让人家笑话。我心里高兴着,但并不喜形于色,就装模作样地拿了一个当幌子的大麦穗看,那个麦穗得有半尺长。林永贵跟胖子说,你这都耽误了我好几天了,影响秋季的收成,这咋算?胖子面露难色。他说,我补给你棉种都是为了乡亲的面子,你没出苗又不是我种子的事,影响了收成也怨不得我。要不再送你两袋儿萝卜种吧,在棉花地里套种上,不耽误棉花还能长大萝卜。林永贵嘴里唏溜唏溜地接过萝卜种,说,棉花种晚了,一准得影响收成。说着又从柜台上拿了一包甜瓜种装在口袋里,说也套种几棵甜瓜吧,到时候上棉花地里干活累了好吃个瓜。胖子斜了他一眼,没吱声。临走,林永贵又从人家柜台上拽了三四个黑色方便袋子,说回去好盛棉种用,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路上,林永贵嘱咐我说你千万别跟别人说我家棉花地里套了甜瓜。他还说到时候结了甜瓜给我送两个。我没吱声。

4

谷雨的老婆二娟生孩子本来没我什么事儿。一个半大不小、没找对象的小伙子,要经验没经验,让跑腿又懒得动,跟着掺乎个啥劲?可谷雨非得让我去,还嘱咐我别忘了带上记者证。他说要紧要忙的时候说不定能用上。我说行,就跟着去了。

谷雨开着农用三轮车,车斗里铺着个厚厚的草苫予,草苫子上铺着床棉被子,棉被子上坐着二娟,二娟身上又捂着一床棉被子;二娟旁边放着一个大包袱,包袱里有小孩的尿布、小被子、奶瓶子、奶粉、红糖、带盖儿的大茶缸。谷雨让二娟靠前坐坐,说前边颠得轻。二娟就在婆婆的帮助下往前挪挪。都准备停当了,谷雨家妈坐在二娟左边,二娟家妈坐二娟右边,手里还抱着一兜儿鸡蛋。都坐好了?坐好了。走了啊?走吧!三轮车就嘭嘭地上路了。

到县医院,办住院手续的时候先挨了小护士的一顿训,一直到办完手续,我们也没搞清楚那个戴着一副眼镜,长得平易近人的护士着的哪门子急,生的哪门子气。我跟谷雨耷拉着眼皮,大气不敢出,任她数落。谷雨怯生生地问她在哪交费,她说,到哪交费?不知道到哪交费怎么知道生孩子?去吧,在楼梯那儿拐个弯,下了楼再拐个弯就到了。先交两千。我心里说,废话,到楼梯那儿不拐弯不撞墙上了。我没说出来,怕她再骂;谷雨本来想问问咋交恁多钱的,没敢问。我俩就一边拿着手里的条子看,念叨着上面的款项,一边去楼梯那儿拐弯,交钱。这世道,你给人家送钱还得看人家脸色。

办完住院手续,人了院,消停下来了,二娟要上厕所。二娟说,哟,忘带卫生纸了。二娟家妈说想得再细也有忘的。说着就让谷雨去买。我说我去买吧,你在这里守着。谷雨给我钱,我没要。我寻思着,让我来,咱也不能跟个余人似的,得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吧?我买了两卷卫生纸,给二娟买了两板巧克力。我在电视上见过,人家运动员比赛前都吃这个,有劲儿。我从书上知道,生孩子也是个力气活儿,吃巧克力肯定有用。还买了一包花生,几包瓜子,让她们女的吃着玩儿。

二娟的肚子疼得厉害是从中午开始的,值班的医生检查了一下,说骨缝开了六个了,快了,下午两三点钟能到了。

从吃中午饭开始,二娟的宫缩次数就明显增加,肚子越来越疼。二娟是个坚强的女人,额头上沁满了汗珠儿还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二娟家妈在家的时候就跟二娟说过,到了医院,疼要忍着点,不要喊叫,要不医生嫌烦。刚才谷雨扶着她在走廊里走了一圈――人家说生孩子之前多活动活动好。疼得实在受不了,二娟就回病房,半躺着靠在被子上。

我在病房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别人不说,自己也觉得别扭。二娟疼得越发厉害了,让去找医生来给看看。我去了,医生值班室一个人也没有,护士站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护士。我问她医生呢。她把脸一扭,说你自己不会找找?楼梯口有一群人,我走过去。见几个人正抬了一块匾进来,上面第一行顶格写着:“敬赠县医院妇产科”,第二行是:“医德高尚,医术精湛”;落款写着:“县交通局,路政科,王保义”。妇产科的那个矮矮胖胖的主任走在前边,后边跟着一群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走在前边的满脸堆笑的主任正与一个戴大檐帽的亲切握手,就像《井冈山会师》那幅画的场面样。

我拉了一把后边的一个年轻的医生,我说你好,有个待产的孕妇快生了,麻烦您给看看吧。那医生回头白了我一眼,小声但没好气地说,没见正忙着吗?我没敢多说,只希望她们快点把这匾挂在她们会议室的正墙上,好心平气和地去帮二娟生孩子。我从别人的议论中得知,送匾的是县交通局的一个副科长,他家属生孩子,孩子生下来胎饱,就是喝了羊水,是因为医生发现及时才没有出现危险。

谷雨从病房那边跑过来,说二牛子,医生呢?咋还没来?我说人家正忙着呢。不行。谷雨说,得快点让医生去,快生了,我把二娟抬产房去了,上了产床了。他说完,又拉住一个医生说,大夫,快点吧,我媳妇快生了,上了产床了。医生扭过头,目光恶狠狠地瞪了谷雨一眼。谁让你们私自上产床的?产房是你们随便可以进的吗?回去等着吧,这儿正忙着呢。医生说完就又不理了。谷雨被噎得说不上话来,头上满是汗珠子。他看看我,又看医生。医生们依然谈笑风

生地说着话。那个戴大檐帽的往墙角里吐口痰说,杨主任,真谢谢你们了啊,谢谢你们。叫杨主任的那个胖胖的女医生说,救死扶伤是我们的责任,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旁边一个年轻的医生对另一个医生小声说,要是有记者就好了,给报道一下,咱们妇产科年底的先进就铁定了能评上。说完,她又讨好地看了杨主任一眼。

在县医院这样的大地方,我那小记者证本来是不敢拿出来的,但我却气急了。我掏出证来,声音饱满圆润地说,你们不用遗憾了,我是记者,可以给你们报道。那边产妇已经上了产床没人管,来喊你们,你们说忙没空。可真是“医德高尚”哩。在场的人一下子都静下来了,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和我手里的记者证。我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同时关注过,尤其是这么多吃国粮的公家人。我说我没有带摄影器材,要不你们可以在报纸上露露脸的。不过不要紧,我可以写篇报道嘛,让人家都知道你们是怎样“救死扶伤”的。杨主任反应最快。小宋,她说,你是怎么搞的?让你留在值班室你到这来干啥?杨主任又扭过头,凶巴巴地对另一个年轻的医生说,小张,还有你……她正说着,几个年轻医生都急步向产房跑去。杨主任跟大檐帽说了几句话,嘱咐说先把匾放会议室就行。说完她也急冲冲地去了产房。

下午三点多钟,二娟生了个男孩,八斤多。晚上,谷雨就请我到医院旁边的一家小酒馆吃了红焖羊肉,喝了老白干酒。

5

在村里,我有记者证基本上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了。走在路上,以前喊我二牛子的小孩们现在都懂事地该喊叔叔喊叔叔,该喊哥哥喊哥哥了,弄得我很有身份一样。到我家串门的也多了。他们跟我说这说那。这个说今年买了假化肥,上了地里玉米硬是不长;那个说卖粮食人家给了两张假钱。

那年冬天,我们那里偷盗都成风了。邻村有家养了一头牛,入冬的时候大牛生了一头小牛。有一天夜里,户主就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拉亮了电灯见院子里正有人牵了牛往外走。户主就折身起床想出去夺回来,一开门,门却是在外面给锁上的。户主就喊,你怎么牵我牛呀?牵牛的人就说,不牵你牛来你家干啥?户主说你给我留下。牵牛的说把小牛给你留下了还不行?户主说小牛还没满月的,得吃奶。牵牛的说你买奶粉给它吃吧。说完牵着牛就走…“

这些都是村里人来我家串门时说的,他们知道跟我说根本没用,但他们还是喜欢跟我说说。

村西头有一个老太太。九十多岁了,那天颤颤悠悠地到我家来。我给她倒了一大碗红糖水,听她说话,听了好半天才从她絮絮叨叨的话里明白了她家一只正下蛋的母鸡丢了,让我替她找找。我跟她解释了好半天,又给她倒了一碗红糖水,她还是说,正下着蛋呢,一天一个,没歇过窝。说前几天下了个蛋,晚上没回来宿窝,到这也没见回来,你给三奶奶找找呗,听人家说你挺能行的。没办法,我就答应了,我想她这么大年纪了,又迷迷糊糊的,过几天还不就忘了。前几天我到村西头去找一个包工头,问问他我能不能跟他去济南打工。路上正好遇着那个老太太。我本想躲过去,没想到那老太太眼力也真好,一眼就认出了我。二孙子,她喊我说,三奶奶托你的事咋样了?小鸡找到了没?正下蛋昵,一天一个,没歇过窝。我见躲不过。就说快了。我问她说,三奶奶你家那母鸡是不是黄毛的?老太太说,是,就是我家的那只母鸡。叫谁逮起来了?正下蛋呢,一天一个,没歇过窝。我们那里喂的本地鸡大多都是黄毛,所以我一猜就猜中了。我骗她说,三奶奶,你家那母鸡不是叫谁逮起来了,是叫黄鼠狼子吃了。我说,我光找着了一堆鸡毛还有黄鼠狼子吃剩下的半截鸡爪子。那只黄鼠狼子我还没逮着呢,等我逮着了就扒了它的皮,给你做双棉袜子。棉袜子?老太太说,我可不敢穿,黄鼠狼子都成精了。我趁她没注意,溜了。心想,过几天我就上济南打工去了,你上哪找我去?我都跑出了挺远了,老太太还在后边喊呢。她说,二孙子,你找到了可别忘了给三奶奶送来啊。正下蛋呢,一天一个……

一天在家吃着饭看电视,新闻里说某地逮着了两个假记者。电视里说两名嫌犯做了假记者证,冒充记者,骗人钱财,作案数十起。我爹扭头看了我一眼,说,小二,你那记者证是不是假的?我说不是,是真的,人家报社发给我的。我娘忧忧心忡忡地说,你别用了,去济南那大城市打工,人家啥榉的记者没见过?你那证留家里,别带了,别到时候让人家给逮起来了。逮起你来连个媳妇也说不上了。

我嘴里答应着,心里却犯了寻思。要是我没有记者证,他们是不愿意我跟他们去打工的。以前我找过那个包工头几次,他都没让我去。这次他答应的这么爽利,就是冲着我的记者证来的。他说,你去了不干活都行,你带着记者证,到时候跟我去要账。你去了我就不怕他们耍赖账了,不行就曝光曝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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