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君再来

一

午餐时，他在人群里看到了那个瘦小的女孩。那女孩子看上去不过是个高中生的样子，他问身边的人：她是谁？

身边的人答，她是渔，二十四岁，刚到这家企业做人事助理。

渔，他在心中轻念一遍，埋头吃饭。以后偶尔在电梯间相遇，他都会格外留心那个女孩子，是的，她的名字叫渔。

她从来不知道有人在悄悄地关注着她，在中餐时和同事说笑，会抢同事饭盒里的基围虾和红烧肉，每当这时，坐在不远处的他都会一边含着笑慢慢吃饭，一边支起耳朵聆听她的声音。

后来渐渐熟悉，他渐渐不再坐小车，改坐班车。这样，遇到她时，他会悄悄地塞一盒早餐奶到她手里，并诡异地说，不许不喝哦，是我准备早上喝的，现在省给你喝。牛奶包装上依稀尚存他手心的余温。她仰头看他：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玉树临风倒也罢了，那眉宇间的英气总是直逼身边的人。

她知道，他有妻子，他是这个企业的大股东，他在别人面前威严，和她相逢，却会孩子气十足。

二

她要过生日了，午餐时，听得她在跟部门的同事说话，她吵着说，你们要请我吃大餐啊，我要吃很多红烧肉！她还说，你们不许小气，每人送个礼物！

他不远不近地听着，又轻轻笑，这个渔，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快乐啊？她怎么就天天神采飞扬呢？

那天在茶水间遇到，他说，你过生日，我也不知送什么，你自己买个礼物吧。说着就把一个红色的纸包塞到她手里。她慌忙躲闪、推阻，他沉下脸来，低声说，你想让全公司的人都看到吗？

她当然知道，他是喜欢她的。

公司里有一天突然来了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径直到董事长室吵闹。有好事的员工在一边偷听，原来这个女人正是他的老婆。那女人吵着说：“你为什么这么久不回家啊？你不会喜欢上哪个狐狸精了吧？你说说是哪一个？”

他早已气得脸色灰白，拂袖而去。

那个大肚子女人紧紧跟随，好不凄惶。

渔在暗处，一切均看得清楚。心想，怪不得他终日郁郁，有这种女人做老婆，哪个男人不崩溃？渔同时又想，作为一个新婚的女人，作为一个即将生孩子的女人，若真的察觉丈夫的爱突然不见，又是多么无助。渔想着她的身影，不免生出同情与自责。

大家在议论董事长喜欢上了谁，谁也不曾想到，这个说话大嗓门、走路一阵风、成天吵着要吃红烧肉的渔会在无形中掳走了他的心。

渔躺在20平方米的出租房里睡不着，她可不想卷入这场是非，况且，自己的男友研究生也就快毕业了。她想，要不，就换个工作吧。

三

再次遇到，她背过身去，再没有接他的早餐奶。之后的休息日里，渔开始不断地往人才市场跑，准备一旦找到退路，全身而退，在情感的种子发芽之前。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发短信，说，不要走，一切与你无关。

人才市场里中意的工作并不好找，再说，他们，没有牵过手，没有单独吃过一餐饭，除了偶尔的擦肩而过，他们真的什么也没有。

渔没有回短信，却留了下来。

时间过去了两个月，公司里开始有人对渔展开猛烈的追求。她嘻嘻笑，说，别费心思了，我有男朋友。

他与渔，没有再说过话。他们从外表看，一个是上级领导，一个是下级普通员工，渔想，或许自己太孩子气，他是想爱护她一点儿的吧。

他表面不动声色，爱的暗流只在内心奔涌。午餐时，他离她很远，因为他不想因为自己一个眼神惹怒了她，她从此离开，消失在城市的烟波里。

这天夜里，渔的手机突然响了，她听到他慌乱的声音：“我老婆要生了，医生说难产……”

她刹那坐起，握着手机说，你别怕，别怕，剖腹产吧，没什么危险的。

第二天，听同事说，昨夜他老婆生下了一个女婴，剖腹产。渔随着同事们包了红包，吃了喜酒。渔有时会想，他为什么会打她的电话呢？她只是一个女孩子，也不懂生孩子的事啊。

只见他一天天瘦下来，晚上时常加班，公司的效益越发好了，他时常请不同的部门吃饭，有一天请到人事部，他们坐在一张桌上，间隙，他轻问她：“你可好？”

她点头。随即又接过边上同事的话茬儿，说笑起来。

她也在间隙对他说了一句话，她说：“林总，好好对她。”

四

渔终于离开了这个企业，因为她要去和男友一个城市工作。送别的那天，他没有来。

在工作时间里，他会给她打电话，问她，一切可顺心，男朋友是否对她好。他还说，现在你走了，虽然我看不到你了，可是你能接电话，我感觉距离近了，这样也很好。

她听他说着一些支离破碎的话，后来，渐渐不接电话。偶尔接了电话，他问她，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呢？

她笑，没电了。要不就说，没听到呢。

谁都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她，他自己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可以是三天，也可以是三个月，如今三年了，这份感觉日渐浓烈。他在电话里平心静气地说，渔，我是喜欢你，却不会伤害你一点儿。

她在那边装痴，对着话筒喊：“你说什么？信号不好呢。”挂了电话，她哈哈大笑，她想，这个男人，明知结果是什么，为什么还这样一腔热情？他身边不缺各种女孩子啊。

过两天，又是渔的生日了。她下班时，见他从不远处走来，他说，我请你吃寿面吧，刚好出差到这儿。

渔的生日，男朋友忘记了。渔突然觉得怅然。

他招手拦车，带渔去吃了本市颇有名气的鸡汤面馆，他还特意点了基围虾、红烧肉，说，你最喜欢吃这两道菜。

她吃得很矜持。

不过是一年，渔不再大声谈笑了。她像所有一夜之间长大的孩子那样，心事重重。

饭局结束，这次见面，就此画了句号。她没有问他住在哪个酒店，也没有问他来此几天。

她更加不愿意接他电话，他是明白人，一个月两个月打一个电话，她终是接听的。

五

渔并没有和男友结婚，他们在一起生活两年后，分开了。

他是不知道的，他以为渔和自己的小王子生活在一起。

生活的磨砺让她成熟了很多，她渐渐有浅浅的鱼尾纹。她开始偶尔抽烟。寂寞时，也会在酒吧里要一杯红酒，和陌生人搭讪。

她甚至不记得他了。是啊，他有很久不打电话来了。

又是一天夜里，她的手机振了一下。她迷糊中看了一眼短信，是他的。他说：我父亲走了。

她是听他说过他的父亲的，他曾说，这世上，除了父亲，没有谁真正爱过他。而他的父亲，据说半年前身体很差了。

她看着手机半天，不知如何安慰。这时手机又发来短信：父亲去世了，没人爱我了。

她想象着他的悲伤，回复了一些安慰的话。她突然想打个电话过去，告诉这个男人，你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吧。

她从来没有打过他的电话。除了过年之外，她从来没有主动发过一条短信。而这个男人，总是在人生的大难面前，第一个想到她。

六

第一朵迎春花开时，渔给他打了电话。她说，如果你再来出差，我请你吃红烧肉，我知道哪个地方的红烧肉像我们以前食堂的味道。

他很快飞过来。渔请了三天假。他们一起玩了一些地方，这些年，他们从来没有相距这么近过。

一起逛街时，渔一定要买一个礼物送给他，那是一双金利来的麂皮鞋。她说，我一直想送你一份礼物，我时常回忆起你曾送给我的早餐奶，还有那个生日红包。

他说，你什么都记得啊。

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是的，我下个月就结婚了。

他愣了一下，轻轻地说，我想你也是要结婚了，你的王子肯定想早点娶你回家。

他还说，你是一个好姑娘，你一定能幸福。

看着飞机起飞，她才想起自己应该问一下，现在他们夫妻之间感情可好，可是，三天时间，想过多遍的话，终是忘了问。

她掏出手机编辑短信，写：“何日君再来？”

想起，自己刚才已经撒了谎，说自己要结婚了；想起，他在飞机上，是暂时收不到短信的；想起，他的孩子，也许正在窗前的椅子上踮着脚尖向外眺望，等着爸爸回来。

为了快速斩断一些纷扰，有时就是要说一些骗人骗己的谎言，那是成人之美的谎言，再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人生的路那么长，挥别他的爱，挥别研究生男友的旧情，还是要继续前行。

渔只是在心里一遍遍来回滑过那五个字，何日君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