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何日入家门

时间:2022-10-05 11:19:58

似乎从一出生,村子里就有了捕捉蛐蛐儿的风俗。但那时尚未形成小城标语里张扬推出的“蟋蟀产业”,也没有“宁阳蟋蟀霸五洲”的自卖自夸,只是农闲时分,玩心不退的大人们,在田间地头或是自家院子里,捉几个身形峻拔又善打斗的蛐蛐儿来,放入瓦罐,观一场小虫问的“世界大战”。输赢并不计较,不过是笑闹一阵,随后便踩着细碎的月光,摇着松散的蒲扇,打着呵欠回家关了院门睡觉。而我们小孩子,则喜欢捉了来,放在罐头瓶子里,用米饭馒头和菜叶精心养着,等到夜色来临,~群人聚在打麦场上,比赛谁养的蛐蛐儿叫声洪亮;歌声浑雄的那只,其主人必定会得意非凡,常常将汗衫一解,袖子一撸,称王称霸似的一嗓子就吼开了。想来那是我们最初的“宠物”,它们伏在玉米白硕的根上,隐在花生碧绿的叶下,藏在泥土湿润的芳香里,却于无数个夜晚。用美妙的歌声,慰藉了乡下少年的梦。 一切改变,是从我人小学那年开始的。那时刚刚放了暑假,去找邻村的同学玩,却发现他们的家里,多了许多说话奇怪的外地人。问及原因,竟得知他们是上海来的商人,来此地的目的,是为了高价收购我们眼里不值一文的蛐蛐儿。我飞快地跑回家去,告诉父母这个天大的消息,却发现他们早已经得知了有外人来的消息,而且,大部分的村人,都开始张罗捕捉蟋蟀的家什了。

上海人的到来,彻底改变了村人的习惯,昔日懒惰又无手艺可使的男人们,一下子找到了致富的门路;而暑假闲来无事的孩子们,也都摩拳擦掌,日间做完作业,晚上便携了手电网罩和竹筒,隐没到田间去。女人们亦不会闲着,在巷口坐着谈论谁家的男人又捉了一只怎样背阔身长的蟋蟀,每问一个上海人,价格便会翻上一番呢;谈到夜深的时候,女人们就会搬了马扎,回去给自家外出捕捉的男人或者儿子准备“夜宵”。院子里灯火亮着,女人喜滋滋拉着风箱,想着男人回来,或许就能带一只“价值连城”的蟋蟀呢。这样想着,那柴堆里飞出的蚊虫或是跳蚤,都俨然变得可爱;而墙角里歌声渐亮的蟋蟀,更像一株丝草,温柔地撩拨着女人的心。

有捕捉到好蟋蟀的男人,回家的路上,大多是晃着手电,哼着小曲,在清凉的小风里敞着怀,神情微醉地欣欣然赶回家去。没有捕捉到的,也不会气馁,看见自家女人,远远地就吼出一句:饭做好了没?吃完了继续干!那冲天的豪情,在静夜里,和着四处飘荡的大豆玉米的清香,酒一样,酝酿地愈加地酽了。而小孩子们,则在母亲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唤里,从浓密的玉米地里不情愿地钻出来,慢吞吞走回家去;若是半路听见哪里有深沉的叫声,立刻会把母亲的喊叫忘到九霄云外去,直蹲到腿上被叮咬出大大小小的红包,那叫声,也遍寻不着了,才悻悻地顶了一头的露水和草叶,踏着月光折回家去。如果正赶上肚子饿了,便会顺手从人家地里刨出一嘟噜新鲜花生,或是挖几块红薯,掰几个玉米,回家让母亲煮了吃。常常第二天还没有睡醒,就听见某家的女人扯着嗓子骂开了街,惹了祸的孩子,大多是嘻嘻笑两声,一翻身,就又沉沉睡过去了。

而这时的邻村公路上,早已热闹开了。炸油条的,烙小饼的,做凉菜的,煮米粥的,全都一字排开,等着那挣了钱的主儿,兴致高昂地来“下馆子”。挤过了这“饭场”,便是更为繁华的“卖场”。哪里讨价还价声最盛,哪里必定是出了“好货”。循着这人声,你会看到一个可怜的脑袋,正被人围得几乎没有喘息之地。只有那蹩脚的普通话,穿越了一样重重盛开的人群,依然底气十足地散播开来。那小小的虫儿,待在瓦罐或是竹筒里,被人看了又看,直看得虫眼里现出了不耐烦,振翅呜叫几声,表示强烈的抗议。也有趁机打算出逃的,瞅准了时机,腾一下便跳将出去,直把那买主和卖主,惊出一身冷汗来。若是遇到一个“好货”,上海人面对的,将不只是一个卖主,相识的不相识的,全都凑了过来,与他唇枪舌战,直到价钱一抬又抬,上海人甩开了膀子,以一句决绝的“不干了”,来为这最后的价格,做一个了结。常常一个200元起价的蟋蟀,到最后,或许能够卖到2000元。而这价格的飙升,与看热闹的人群的帮腔,是须臾不可分的。

而此时的村口,早已经聚满了人。女人们边彼此交换着谁又发了财的新闻,边翘首期盼着自家男人的喜讯。孩子们则叽叽喳喳围在母亲身旁,一遍遍问父亲何时会回来,这次是否还会给自己买油条酥饼来解馋?女人们边笑骂着自家孩子没出息,边满含希望地朝那公路上看去。那里已经有男人,骑了车子,三三两两地“打靶”回来了。远远地,那卖了大钱的,就会朝自家老婆儿子喊:饿啦,快吃饭去!那颗粒不收的,则面露倦意,走到自家老婆面前一点头,说:饭好了没,吃完了好睡觉,熬这~宿真是困呢。等所有的男人们都回了村子,日头已是很盛,炊烟淡了,蝉鸣却是日渐地浓上去,直到安静的村子里,只剩了它们的呜叫。

暑假临近尾声的时候,收蟋蚌的上海人,开始带了战利品,陆续地撤离村子。至于那些小虫们,被带到十里洋场去,会有怎样迥于田间的“奢靡”生活,则梦幻一样,化人我们对外面世界流光溢彩的奇异想象中去。

而今,我早已远离了村子,来到儿时梦想中的城市,但依然忘不了蒲松龄笔下这精灵的小虫。暑假偶尔回家,最想做的,也依然是躺在巷口的凉席上,听母亲讲起这会唱歌的小虫,在某年某月里,给村民们带来的欣喜与福气。记得《诗经》里提起这小虫时,曾说:“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样的描述,母亲当然不明白,她只是在某个初夏的傍晚,听见这可爱的小虫,开始振翅歌唱的时候,会放下手头的活计,感伤地给我打一个电话,说,你听蛐蛐儿都开始叫了呢,你们兄妹三个,何时才会回来?

我懂得母亲的孤单,当那些有小虫和我们陪伴的一个个夏日,逐渐变成过往。不再回来,即便蛐蛐儿的叫声。依然欢快,即便那条长长的集市上,依然人流如织,即便有了我们寄来的钱,她无需再像别的女人,站在巷口,等待父亲喜气洋洋地挣钱回来,可她还是在蛐蛐儿的歌唱里,品出了一丝的忧伤。

而这样的忧伤,那只在夏夜里,日日跳到我梦中的小虫,它是否能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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