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上的务虚时光

时间:2022-06-28 01:03:18

列车上的务虚时光

我正陷在关于南方或者北方的概念里。残疾人C,诗人L,画家Z,F医生……还有M或者X,还有……正如史铁生在写作之夜始终无法确定的一样,从南方到北方,从北方到南方,究竟是谁的命运让我不断想起这两个词,我亦无法确定。正如我并不知道这个小站是属于北方还是南方--在我徐徐打开或者即将合上《务虚笔记》的时刻,我突然感觉到了生命忧伤的特征――从北方到南方,从南方到北方,不断变化的站台,或许正是我们将要为之纠缠的生命场景?

那么,我现在是在南方或北方?抑或南方或北方以外的小站?我不知道。关于南方或者北方――关于生命与爱情的偈语,历史与生活的虚幻或真实,意义或梦想,我想,从那个写作之夜开始,这一切都已经变得似是而非,包括我现在。我现在安静地坐在这个小站的某列车上,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前进或后退--不断变化的静止或运动的参照物,让我不断前进或后退。我亦是一个虚拟的物象--我不能清晰地分辨自己所处的状态,包括我所要去的方向--是从南方到北方,还是从北方到南方?我不知道。那些破碎的、分解的、融化的、重组的……那些南方或北方以外的,那些夏天的墙、白色鸟、白杨树、那些葵林……那些孤独与欲望,那些让史铁生的写作之夜开始或者终结的意象,那些纷乱的静止或运动着的列车,那些不断接近我又将我抛弃的意象,让我在这个夏天的午后如尘如烟,如梦如幻。

如飨赣曛械囊恢荒瘛R恢话咨的鸟。它飞过钢筋与水泥的丛林,飞过车来车往的站台……它从我车窗外的那隅天空飞过。它张惶而又急迫。它的翅膀急切而又沉重,--在细碎却连贯的细雨里,它的偶然出现,让我想起了这样的比喻。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呢?南方还是北方,或者都不是。正如我,从写作之夜开始,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来去。写作之夜的迷离,“往事或者故人,就像落叶一样,在我生命的秋风里,从黑暗中飘进明亮,从明亮中逃遁进黑暗……”我不得不承认,在写作之夜,在南方或北方,史铁生已经把我所有的痛苦,把我还有这只白色鸟儿的痛苦,全部洞悉。我们是安静或者心潮起伏呢?--在写作之夜,那个落叶飘零之夜,那些印象的花纹,那些花开的方向,我想我们并不会知道。

而列车并没有启动。那些南方或北方的字样,还清晰地在我的视线里安静地呈现着,纠缠着,像一些沧桑的符号,提醒我--列车还没有到点,这场细碎却连贯的细雨还没有结束,这个小站,这只鸟,还将留给我短暂的遐想和等待!

所以我还要继续阅读下去--残疾人C,诗人L,画家Z,F医生……还有M或者X,还有……他们的故事,注定只能在列车开启的时候才宣告结束。列车开启的时候,不能看任何书报--直到现在,我仍清楚地记得,在小学课本里,老师早就这样告诫我们,说在启动的列车里读书看报,对眼睛的伤害很大……所以我只能在列车启动之前,再一次注视他们,再次走进他们的写作之夜……

星期八招待所。我闭上眼睛。半个缘。阳光左岸。我看见很多大幅的广告--跟写作之夜一样迷离的广告,那些迷离的词汇,在一片迷骼镂尴廾鳌N铱醇时空在这里错乱,方向在这里扑朔迷离--那也是真实与虚幻的寓言么?生命与爱情的清晰或暧昧,往往在形而上的层面让我们变得似是而非。正如残疾人C所说的那样。残疾人C说:“O错了,她大错了,她可以对一个男人失望,但不必对爱情失望……爱情本身就是希望,永远是生命的一种希望……F医生在古园里的那些想法不容忽视,真的,我想F医生说对了,对爱和对生命意义的彻底绝望,那才是O根本的死因……能让O去死的,一定是对爱的形而上的绝望……”这是序幕的开始还是序幕的终结?--在写作之夜,开始或结束的爱情,是否能在一些不期而遇的广告词里获得某种佐证?

我不知道。我闭上了眼睛。在看过那些迷离的广告后,我闭上了眼睛。我回到了自己的写作之夜--我想起了B和S还有F,他们都是我生活中的B和S还有F,他们并不是史铁生写作之夜的B和S还有F。在我自己的写作之夜--那些落着雪的冬夜,我丝毫嗅不到有老柏树飘漫均匀的脂香,有满地铺撒的杨树落叶浓厚的气味。但跟史铁生相同的是,那一定也是一个落叶飘零的夜晚,当我想起B和S还有F(当然还有自己,也用C来代替吧)时,一枚落叶正飘过我的窗前,孑孑地坠落在我的视线之外,及至悄无声息。那个夜晚,我一直在构思我的《玩笑的时光》,我原本想把他们写进小说的细节--比如在某个下弦月的夜晚,在B的单身小屋,S紧紧抱住了B。S粗壮的双手有力地穿过B的月白衬衫,进入B的双乳,然后滑过腹部,然后抵达那个幽秘的所在。但S没有想到,B的指甲总是深深锲进他的肉体,B一直在拒绝着。S一直弄不明白,B为什么总爱叫他独自来她的小屋,S一直以为他对B的付出(他经常开车送她,她装修房子的一切工作都是他帮的忙)会让B感动,一直以为这是B对他的回报。所以S总是不明白,B为什么又要拒绝着--S知道,从B的目光里完全可以看出,寡居了三年的她分明是渴望着的……S百思不得其解。当S终于说出“我是不能离婚的,你就做我的情人吧”的时候,B使劲挣脱了S的双手。而S,在那个下弦月的夜晚,毅然摔手而去。而那个下弦月的夜晚,当S终于在门边回过头来,他就看见了B双目里的泪光以及泪光背后的矛盾与后悔……而S终究离开了那个小屋,带着不解和遗憾。又比如在一个安静的午后,在F的办公室,F对B说:“如果我现在就拥抱你,你会拒绝吗?”F是个诗人,F诗人很浪漫。在B寡居以来的三年里,F诗人就一直在说着喜欢B的话,甚至还为B写下了十四封十四行情诗。F诗人说十四是他专为B选好的吉数。是他自己的爱情数字。后来F诗人甚至离了婚,并说是专为B才离婚的。F诗人用诗歌一样的语言,在无数公开的场合赞扬了B的美丽(而实际上B曾经的美丽已经泛上了深深浅浅的皱纹),不止一次让B真实地美丽着……没有人知道F诗人是出于真心还是怀着某种企图,也没有人知道B是怎样看的F诗人。只是人们已经习惯了F诗人对B不断说着的玩笑。F诗人也许没有料到所有的故事最终会在这个安静的午后来临,--就在他说出想要拥抱B的时候,B却已经紧紧抱住了他,并用双唇紧紧堵住了他的双唇……F诗人终于逃遁似的冲出了办公室。F诗人没有料到,一向认真保守无比的B竟然会如此热烈,让他猝不及防。没有人知道F诗人真实的内心世界,没有人知道他逃离的缘由,包括B。包括我自己。我觉得就像那个残疾人C一样,我觉得这一切对他而言,更近乎一种遥远的传说--生命与爱情的花朵,对他而言,永远是一种悖论。生命与爱情的偈语,永远开放在他凋零的花朵之外……那么,我还是就继续闭上我的双眼遐想吧。现在,列车究竟是向着南方,还是北方呢?--或者向着一个遥不可及的传说,让我的写作之夜再次失眠,再次失重并残朽不堪?

而我真是残疾人C么?

我不得不承认,残疾人C,诗人L,画家Z,F医生……还有M或者X,还有……在写作之夜,我想得最多的就是残疾人C。我想残疾人C,或者就是史铁生,或者就是我,或者都不是我们。“一幅没有背景的画面中,我看见C坐在轮椅上,宽厚的肩背上是安谧的晨光,是沉静的夕阳,远远看去像是一个玩笑……”在写作之夜,我问他:“生命的密码是什么?”残疾人C说:“是残疾也是爱情……”这也是一种悖论么?在写作之夜,我正忍受着长达了十八年的疾病的折磨。而另一方面,那个神秘的老中医还在没完没了拨通C的电话。还在催C去购买他的中药。C对M(我暂且称他为M吧)说:“你的中药没有效果呢……”C不愿直接说出不再接受M治疗的话。但M似乎并不死心,为着说好的每个疗程三百元的费用,M一定还想再给C治上几个或者更多的疗程,还在说着他前后矛盾、前言不搭后语的很多话。M不知道,在这个写作之夜,蔓延在C身体内部的病菌,正不断奔跑,像一些蚁群,在他体内渡引千军万马,--咆哮,让他体内的血,逐渐失去血色……M甚至不知道,在疾病的另一端,C的爱人,早已离C而去。C内心的花朵,早已枯萎。M当然更不知道,在写作之夜,我轻轻地问C,我说:“此时,你内心的密码是什么?”C说:“是安谧的晨光,也是沉静的夕阳……”我说:“是玩笑么?”C说:“是,也不是……”

而我究竟想起了什么呢?我一定是想起了我的朋友L。我的生活中的朋友L。而非诗人L。朋友L是个转业军人。不知道为什么就患上了前列腺炎,不知为什么就失去了生育能力。我认识L的时候,L正跟残疾人C一样,渴望着一场爱情--他枯萎的男人的花朵,正渴望着一次灿然的意外的开放。后来朋友L终于恋爱了,也终于失恋了--他枯萎的花朵终究没有意外地开放!朋友L终于沉寂了。只是他总是说,--还没患病的时候,他跟一个北方女子有过爱情,后来患病了,就辗转来到南方,从北方到南方,他其实在有意学会忘却,也学会安静……而朋友L,在我的写作之夜,他的出现,是否与残疾人C或者我有着紧密的关联呢?

我依然紧闭着双眼。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车窗外的一切正纷纷快速往后退去。近处的广告,远处的山、树木,远处的大地,远处的房屋,还有山野之间的坟墓……如果以它们为参照物,我则是运动的;如果以我为参照物,它们则是运动的。运动和静止,其实是相对的两个概念。正如南方和北方--我想,从南方到北方,或者从北方到南方,其实并没有任何本质的不同,正如生命与爱情的偈语一样,它们最终都是殊途同归--开放或者枯萎,结束或者开始,以形而上的形式接近绝望或者希望。那么,我这是向南还是向北呢?--我是否回到了那个写作之夜--那个落叶飘零的夜晚,我独自到那座古园里去。我看见C还在那儿。我问C:“我就是你吗?”C冲我笑笑:“你愿意是我吗?”C说:“我只是你写作之夜的一部分,你所有的写作之夜才是你,因为你也一样,你也只是你写作之夜的一部分……”这或许就是一种悖论,或者悖论本身,我最后说。对C说。对自己说。对正在奔跑的列车说。对着列车上的这段务虚时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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