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眼中的陈逸飞

时间:2022-06-28 06:11:48

这,本是一篇陈逸飞长子陈凛自己写的文章,但他执意认为“采访记”更好。从命。那就“一问一答”吧。

坐在对面的陈凛穿着简明、现代,这种感觉很明白地告诉我:人与人的直接对话,在飞速发展的当代,仍然是人们最本质的生活方式。

卢:你的父亲陈逸飞在国外和国内都很知名,你是他的儿子,在和他相处的日子中,我们很想知道你眼中的父亲。

陈:我父亲逝世后,时常有人来采访我,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你从儿子的角度怎样认识你父亲的”。当时考虑的并不多,这一两年我静静地,也认认真真地经过了一番思考。从大的方面讲,父亲出国在国外取得了很大的艺术成就,回国后在艺术上也取得很好的成就。各方面对父亲的评价很多,有的是评价父亲为人的,有的是评价艺术的。特别是这几年,他的成就越来越被大家所认识。所以,我有时想,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和媒体对我父亲有这么好的评价?我归纳他们的说法,大抵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我的父亲活着的时候是很为别人着想的。特别是随着他的画艺在国内外名声日增,拜访和求他帮忙的人也越来越多。当然主要还是艺术上的,人家有困难、有问题求他帮忙,只要他能帮得上忙的,他很乐意的。有的帮不上忙的,也给人家一个答复。但是,当他把别人事情做好的时候,知书达理的当然说声谢谢,但有些不近人情的,连一声也不吭。可是父亲对这些很不在意,我们感到很奇怪。父亲就是这样,人家做对不起他的事,他并不在意。好多人要他办事,比如政府机构、朋友,有些人想在艺术上求父亲帮助的,他很乐意帮他们忙。比如慈善机构要他做慈善事,政府机构在宣传上要画些画,父亲不会拒绝的。有好些与他们不相识的,父亲只要有空,也都抽空帮忙;实在不能相助的,总给个答复。我有时想,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父亲为何对每个人都这样。父亲英年早逝,固然与他执着于艺术事业有关,另一方面也是太顾情面,大概他们一代人都这样的。父亲逝世,开追悼会时来的人很多,这些人大都不认识父亲。虽然有些人慕名而来,但绝大多数是在父亲生前得到他帮助的人。当时的追悼会拥上来的人太多,不得不临时调来四十多位警察,才维持了追悼会现场的秩序。

还有一件事我要讲的,父亲回国办艺术公司在有些人看来是为了赚钱,其实从他的本意来看,当时的心愿就是认为中国封闭了多年,在艺术设计、艺术管理上的人才太少,特别在艺术设计上刚刚起步,在艺术观念上更是过去的一套,他回国想为国家培养些这方面的人才。我说件你们不知道的事:按照国际惯例,新人到公司来干活,都要与公司签订合同的,人才培养出来以后,要为公司做一段时间以后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发展。但是父亲不是这样,父亲培养了一批又一批人才,他们成熟了,就走了。我们对他说,你这不是在义务当教师吗,他笑笑。是的,我的父亲有一个很大的愿望,他想在国内办一座艺术设计大学,把电影、服装、设计都归在里面。当时国内这方面的人才很缺乏,父亲在美国学到了好多这方面的艺术新观念和管理理论。但是由于人手少,工作忙,父亲没有实现他的愿望。但是父亲没有怨言,他一直对我说,做人要与人为善。我与父亲毕竟是两代人,我当时已经从美国的大学毕业回到国内,因为人少,我与父亲在同一公司工作,其实当时在国内办私人公司是有很大难处的,父亲遇到好多不顺心的事。但他还是热心地与他们交往,浪费了时间不说,还不顺心,有时还赔了钱。我看他很累,并对他说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累。这就是他们一代人的观念,用中国话来说就是“克己复礼”,所以他平时做得很苦,从来不对我说的。

我父亲是个白手起家的艺术家,他到美国去,是在他的画不被外国人认识的情况下去的。以后外国人认识了他,他的画画得好是一个原因。但我以为,最重要的是他与人交往很讲情谊。父亲在与外国人的交往中很注重礼貌、情谊,许多到外国的画家没有做到这一点。父亲的父亲、母亲去世早,他只身去美国发展,在国外也没有人帮他忙,以后得到哈默画廊的资助,又回到国内发展,开拓事业,很大的原因就是他对待人讲究情谊。

卢:按理说,你的父亲在艺术上有如此成就,又在艺术管理上观念特别现代,你为何没有子承父业,我们很想知道你的父亲怎样培养你的?

陈:许多人问我,为什么我的父亲不培养我画画,或者在艺术管理上有所发展,是不是我在这方面没有天赋?其实都不是。这还要从我的祖父讲起,我从我的父亲口中知道,父亲年轻时热爱绘画艺术。但是那个年代从事文艺不但在政治上有风险,就是日后在生活上也有困难。祖父是搞技术的,他很希望孩子继承他的事业,最好从事实业工作。但是我的祖父对孩子的愿望归愿望,看到孩子如此痴心艺术,很尊重孩子个性的。父亲当初考大学时,同时报考了两所大学,一所是技术大学,一所就是上海美专,结果同时被录取了,一所是祖父喜欢的技术大学,一所是父亲喜欢的艺术学校,当时祖父也是尊重父亲的意愿,让孩子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我的父亲在美术事业上成功了。所以他对我就是这样教育的,他常对我说,要做一个人喜欢做的事,如果强迫一个人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这件事是不能成功的,在教育孩子上也是不成功的。特别是在绘画成就上,我的父亲是一位名画家,我要超越他实在太难,在中国绘画史上,没有因为父亲名声大,而儿子超过他的,反而因为父亲在绘画上的名声成就太大,给小辈的压力太多,小辈不一定做得好这件事。其实我是挺喜欢艺术的,平时在父亲的陶冶下,我在这方面学到了好多艺术理论和知识。回国后也在父亲旁边工作过一段时间,学到父亲在艺术方面如何运作的。但我知道,我的兴趣是做投资,我去美国读投资专业,父亲也不顾问我的。父亲很早就将我送到美国去读最好的私立高中和私立大学,父亲的眼光和别人不一样,这些学校在美国都是很好的。父亲对我的教育很有眼光,他认为我可以做医生、做工程师,不一定要子承父业。父亲平时不大和我说如何教育孩子,然他总是从大的方面培养我,小的方面从不管我的。父亲1978年去国外,我1986年去国外,父亲1991年回来,我一个人在美国读私立高中、读私立大学,很少碰到父亲。父亲只是和我说在人生的道路上,大的路不要走错。所以有人问我,在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和父亲有书信来往,真的,没有一封书信来往。我只是2000年回国做投资,在这方面,我认识了父亲的好多朋友,这五年我和他一起做服装公司,开设计公司,我学习到了父亲是如何做艺术管理工作的。

不过不要以为父亲平时很少和我说话而放松了对我的教育,其实他对我的教育也是很严格的。父亲认识许多朋友,和他们都有交往,父亲很少在人前背后议论他们。但是父亲对我却是坦诚相言,这种坦诚相言又不是直接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父亲常说,人是各种各样的,不要因为观点不同,而不与人交往。其实人大多数的时候,是在与不同观点、不同职业的人交往的。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就会在日后的道路上有所进步、有所拓展。不过这种交流是很少的,他平时在背后不大议论人,也不与我说三道四的,时常沉闷地坐着,我看他很累。现在我才意识到,做名人是很累的,我父亲不是当官的,没有权,然而自己的名声越来越大,他要维护这个名声,所以活得太累了。父亲入葬时,我去了宋园,在宋园中,我看了好些前辈的墓碑,他们中没有一个做生意的,有的是革命家,有的是艺术家,但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乐意奉献。

卢:你们一家是艺术家,父亲与母亲都很有成就,我们也想知道一些你的家庭生活情况。

陈:我年轻的时候,在国外很少碰到父亲,我读书,他搞创作。偶尔遇上的时候,常随父亲一起看电影,这是我们父子交往中最深情的享受了。父亲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一个电影摄影家而不是画家。因为父亲认为,电影摄影比绘画更完美,可以通过完美的画面把自己对美的追求,通过故事表达出来。所以父亲在看电影的时候,十分陶醉。这时候,我们父子俩是没有交流的。待到电影结束后,父亲会不时地问我看了这部电影的感受。只有这个时候,父亲才会滔滔不绝地把他对电影的感受,对这部电影摄影的理解,甚至这部电影摄影的不足之处讲给我听。有的时候,我们互相意见不同。但是父亲总是十分耐心地讲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这部电影不是人家拍摄的,是他自己拍摄的。所以父亲在摄影上追求完美,在艺术上更是追求完美。

说起我的父亲与母亲的爱情,用现代人的话讲是很纯情的,母亲也是深深地爱着父亲的。他们是大学同学,我的母亲是个很有眼光的人,她不像一般的女同学斤斤计较一些小事。就是因为我母亲的眼光,使我父亲在学习艺术上得到一位真挚的爱人与助手。我的父亲在艺术上之所以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就,与我母亲的这段爱情生活是分不开的。我祖父祖母死得早,弟妹多,长兄为父,父亲也是很有责任心的人,他在成家时,把家中的房子都让给了弟妹,父亲住在了母亲家。听我的母亲讲,父亲与母亲成家时父亲身上的衣服都是打满补丁的,当时好多人,包括她的同学都说:“他这么穷,你看中他的是什么?”我母亲没有直接回答他们,用我们现在的话讲,母亲实际上是个很爱才的人。我的父亲去了美国,父亲只会画画,当时他的画大多卖不掉,我的母亲是个很能理财的人,她在国外帮人家修画,挣来钱帮父亲。我的父亲确实是个很棒的艺术家,他太热爱艺术,太爱完美,所以他画的画也很美,拍的电影也美。《人约黄昏》、《理发师》都是不赚钱的,父亲一生的愿望就是想当导演。我与父亲最亲近的时候就使我想起朱自清写的散文《背影》。他一生中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外国的艺术书店。那时父亲身体又不好,他回到美国来看我,我们一同去了巴黎,除了去博物馆,径直就去了艺术书店,那些书挺贵的,又厚,我们从书店搬到车上要走好长一段时间。我年轻还可以,多捧一些,但父亲毕竟身体不好,捧着如此厚的书真的很累,这时我看着父亲躬着的背影,不禁落下了泪。

上一篇:低调的王蓓 下一篇:罗洪:100岁,还在写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