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清远

时间:2022-06-26 07:23:18

听罢张喜喜说最想看太阳,当着众人的面,邱就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那句话像是从自己的嘴里蹦出来似的,充满了古怪和煽情的味道。其他的话说得多妥帖啊!干嘛要冒出来那么一句颠三倒四的,简直毁了上电视的资格。邱想要问问张喜喜,却一直没逮住机会。

每天上午十一二点,张喜喜开着摩托从批发市场回来,他会先到河边的豆腐作坊转一圈。顺便掏出纸烟,轮流为工人撒一支,还拨亮火机送到鼻子底下:点上!点上!有时他还会恶作剧一番:人家正叼烟撅嘴,火焰突然调大了,嘭——差点就燎着了眉毛胡子。工人们就会冲着自己的老板放肆地尖叫。

那几个工人都来自湘西乡下,是张喜喜称兄道弟的本家,干起活来个个不择粗细,跟自家一样。是啊,偷奸耍滑,那是尥蹶子才干的事呢。真要有纠结在心,一口瓷实的土话,眉眼消失了老板工仔的界限,双方必定论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乡言俚语,自然没有沟通上的别扭。其实张喜喜学过一阵子粤话,说出口来才晓得漏了馅儿,人家清远人听不明白他的意思,生生跟当年在校学的英语一样,免不了弄得手忙脚乱,索性半途而废了。

张喜喜打工的第一站落脚在宏远纸箱厂。当初从湘西乡下出来,浩浩荡荡一伙人,大部分都去了东莞、深圳。唯有张喜喜打了转身,来到清远。他心里打着自己的小九九。他记得六十多岁的父亲常在耳边念叨一句话:逢慢你莫懒,逢快你莫赶。言毕,目光悠远,不再多做解释。这让张喜喜不甚了然,一路走来,经历的事情多了,就把家父的金玉良言悟成了座右铭。当初那一出人意料的转身,便可以瞅到几分深埋在张喜喜骨子里的与众不同。

在宏远纸箱厂打工两年,二十二岁的张喜喜便觅到了自己的另一半:邱,一个胖胖墩墩的祁东妹子。和邱结婚不满半月,小两口便从纸箱厂辞工出来,在毗邻北江的河边租了闲置的民房,风风火火开起了豆腐作坊。

张喜喜开豆腐作坊是做过一番市场调查的。在宏远纸箱厂打工的日子,他随厨房买菜的师傅常去市场转悠。一开始纯属精力过剩——那时离结识邱还要过一阵子。天麻麻亮,张喜喜就从木板床上爬起,宿舍里的工友们打鼾磨牙还睡得正香。他窸窸窣窣穿衣出门,买菜的师傅正推了三轮车等在白花花的月光地里,见了张喜喜,师傅自个儿翻身爬到后面的车兜里去了。张喜喜也不言语,抬腿上座,一口气把车蹬到市场门口。说是一口气,也不是不费力气,笔架山上的月亮追着地上这一老一少,一百四五十斤重的胖师傅在后面晃晃悠悠,张喜喜早已大汗淋漓。

张喜喜先是帮忙拎菜看车,抽着胖师傅奖励的纸烟,慢慢地他就看出来一些门道来:要是能做出一手好豆腐到市场上批发,保准比困在厂里打工要强百倍。他把这个想法埋在心底,一边更主动地帮衬师傅搭话讨价,常常为那一分半毛争个脸红脖子粗。师傅见其如此殷勤体贴,索性躲在车兜里闲耍,任由张喜喜把一应菜蔬悉数捣腾到了跟前。

直到后来,张喜喜牵着邱的手去和大家告别。

张喜喜说,师傅,我要去搞豆腐搞批发,往后您老人家买菜可得照应着点啊!

师傅心里还真有些不舍,只对羞涩的邱说,你找对了这个靓仔,以他的吃苦耐劳,保准几年后你们就在清远发家了。

张喜喜其实清楚,通过他的观察,宏远纸箱厂周遭已经进驻了好几家规模不小的鞋厂玩具厂。外地人渐次在这个粤北城市多起来。如果能把自己的产品卖进这些工厂,超市,小档口,前景肯定阳光灿烂。

张喜喜带着邱离开了纸箱厂,马不停蹄,小两口很快把豆腐作坊开了起来。他们拿出打工的积蓄,买磨浆机和一应工具。至于原材料,一开始做多买多。和供应商们厮混熟了,信任了,先拿货后付钱也不是不可以。本钱倒是要得不多。销路一日日拓宽,钱慢慢攒起。常言说得好:世上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两口子在体力上有些吃不消了,只好朝老家打电话,向父亲求援要人。好在父亲先前做过几任村长,在村里颇有威望和人缘,一听儿子在清远创业,兴奋得几夜没睡稳,连夜撺掇起了十几号人手就要开拔。张喜喜慌忙招呼老父稍息,眼下的局面只需四五人即可。那边老父合计合计,精挑了几个汉子,不出三日,呼啦啦赶将过来了。

张喜喜每日把豆腐拉到市场批发干净。邱在坊间张罗,顺带煮三餐饭食。丈夫一回来就把鼓鼓囊囊的钱包扔给老婆。两口子面皮上虽有掩不住的倦怠,却自有满腹的喜悦悄然滋生。私底下张喜喜对邱说,我要在清远置房、买车,把家安在清远。他对这片土地心怀感激——湘西穷小子一步步实现着心中的梦想,不能不说是沾了地利之便。邱听得鸡啄米似的点头,丈夫规划的宏图何尝不是她这个妇人的愿景?

1998年前,一对凡俗夫妻在清远这片热土默默流汗和筹划,努力将梦想播种。1998年春天的某个黄昏,张喜喜当着记者的面,居然没有说出他最想变为现实的事,譬如在粤北这个城市落户安家、置房买车。他对着镜头,摸着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有些孩子气地说:我最想看太阳,看那早上笔架山顶升起的太阳……

显然这个颇具诗情和富含寓意的回答,让记者相当满意。张喜喜最后还摇头晃脑地强调了一下说,是的,清远早晨的太阳!说完他抢前一步,激动地握紧了一位老人的手。那位老人温和地说,你会实现这个愿望的,因为南方的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张喜喜不知道,彼时他握紧的是市长的手。老乡们也只是腹诽张喜喜有些怪异。邱对丈夫的言论也有类似的感觉,不过一瞬间,她仿佛明白了豆腐佬张喜喜话里包含的更多内容,诸如创业的艰辛与幸福。这些联想之于邱而言,显得过于深刻和庞杂,于是她也就懒得往深处想了。晚上邱在电视上看见了自己和丈夫的影子,她的眼睛里涌出了泪花。她不得不转过脸去,把手搭在自己渐渐隆起的肚皮上面。

张喜喜那个公开愿望的实现还有待时日。10多年来,他一直过着两头不见天的日子。其实,像他这样,在异乡创业打工的外地人大都如此,做副食批发的尤甚。无论春秋冬夏刮风落雨,凌晨起身,把货拉到市场,这是自己制定的铁律。在吵吵嚷嚷中把货卖出,结账。待到从市场偌大的铁棚底下钻出来,大凡晴天,南中国明晃晃的太阳已经照在了头顶。

即便是每日睡眼惺忪,张喜喜也不可能对身边的变化视若无睹。他原先租住的民房那一带,早已划归为工业园。各种工厂进驻,沙石路变成了笔直宽阔的水泥大道。沿途低矮的民居消失了,齐刷刷春笋般矗立起了一个个花园住宅小区。他的作坊也就不得不多次搬迁。以前的作坊顶多算个黑豆腐窝点,现在可不同了,他在一个叫黄坑的地方租定一片不小的厂房,鸟枪换炮,现在经营的是一家正规的豆制品公司了。以前邋遢脏乱的批发市场,经过一次次整顿,也变得有鼻子有眼的。张喜喜在里面有了自己的档口,这档口由着邱的妹子妹夫帮忙打理。更多的豆制品,他的确像最初梦想的那样,卖进了工厂的厨房和堂皇的超市。张喜喜也不再是那个老是慌慌张张蹬着三轮车的湘西小子,现在,他开着自己的客货两用小汽车,四处送货,送罢货就回到北江南岸花园小区内,那里面有一套宽敞的电梯楼房等着他休息睡觉。

时间确实是一个好东西,它改变了一个勤快创业的年轻人的异乡轨迹。当然,更多的是改变了南方这个名叫清远的城市。他,张喜喜,碰巧选准了这片热土,天时地利人和占尽,趁此把聪明才智发挥了出来。

一晃就是10年。

张喜喜这天把货送完,去豆制品厂转了一圈。他的弟弟张欢欢,正和一个工人在修理磨浆机。张喜喜说,下个星期天去漂流,全体休息,我请客。

张欢欢没有反应,那个工人高兴得吔了一声。

每逢七月,张喜喜都会带领全厂工人集体漂流一次,让大家感受一下工作之外的乐趣,享受一场大自然恩赐的盛宴。不过这次他把漂流任务交给了张欢欢,并一再嘱咐大家要注意安全。他不准备去的理由是,趁休假一天的机会,实现自己多年以来的那个愿望:看看清远清晨的阳光,看看笔架山上冉冉升起的朝阳。

把车停在小区,张喜喜刚进屋,老婆邱拾掇得体体面面,正要出去做美容。他问又要出去?邱嗯了声,说,饭菜在桌子上热着呢。邱走到门口又折身回来,说儿子的学校晚上会弄个晚会,你去不去?张喜喜说,你去行了。

张喜喜看着邱的背影,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三十多岁的这个女人,和自己风里来雨里去惯了,一直还舍不得闲下来呐。要不是张喜喜坚决要求,说儿子需要人照应,邱还要霸着豆制品厂不肯撒手。说好说歹邱才情愿当起这个全职的家庭主妇。最近她忽然迷上了美容,且有相见恨晚之感。张喜喜说,美容一下好啊,这些年来跟着我,钱是赚了些,人却催老了。邱就很感动。

张喜喜躺在沙发上,不想吃饭,电视也看不进去,脑袋里转着一些纷杂的念头。想起当天去给盛源鞋厂送豆腐,听食堂的工人说,他们老板准备承包一片农场。也就是说,盛源工人往后的菜蔬嚼头要自给自足。会不会包括豆制品在内?如果断了这条供货的路子,豆制品厂可就少了大笔收益。那可是一个两万多人的食堂。当年张喜喜为了敲开这家工厂的厨房大门,可没少下功夫。

2005年的清远可谓热闹非凡,好几家台资大型企业纷纷北迁至此。到处在破土动工大兴土木。张喜喜也从中嗅到了属于自己的商机。他已经不满足于只把豆腐零打碎块批给小贩。他希望自己的产品能够入驻一两家大型工厂的食堂,那样就可以带来极其稳定的收益。经过七拐八弯的打听,他摸清主管盛源鞋厂食堂的是一个湖南老乡。接下来的请客吃饭,漂流游玩……张喜喜牌豆腐终于成为盛源职工的盘中之物。

现在情况有变,自从美国人闹起次贷危机,据说周遭大多数工厂的日子都不好过。走在街上,张喜喜倒没有觉出外地人有明显的减少。盛源想自己办农场,张喜喜得尽最大努力保证他的那块蛋糕不被切掉。他很快拨通了主管老乡的电话。他没有直接打听事情的虚实,只是盛情邀约主管老乡全家一道去漂流。七月流火,漂流无疑是件再爽不过的事情。对方没有马上答复,但也没有回绝。

张喜喜忽然感觉倦意袭来,和衣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邱回来,见饭菜还原封不动地凉着。张喜喜的鼾声匀细地传来。她没有惊醒他。只是过去关上电视,看了看表。去儿子的学校参加晚会前,顺便还拨通张欢欢的手机,叮嘱小叔子到时叫醒张喜喜,别耽误了送货的时间。

张喜喜的豆制品一如既往地送往盛源鞋厂食堂。主管老乡也没有任何反应。张喜喜想,就算是自办农场,未必能立马搞定,以不变应万变吧。把车开出盛源,张喜喜在工业区慢慢转悠。之前他也感觉到了这个粤北城市飞速的变迁,但就在这一天,他想到了天翻地覆、凤凰涅槃这些词语。那种扑面而来的新鲜感觉,让他一时半会儿适应不过来。他就在这座城市的夜色深处忙碌打拼,因着忙,他疏忽了许多东西,许多精彩,甚至疏忽了一轮破云而出的朝阳。

盛源饭堂的主管打来电话,说有两件事要告诉张喜喜,是先听失望的呢还是先听高兴的?一听见老乡熟悉的声音,张喜喜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正和妻儿吃饭,夹在筷子上的菜立马放回碟子。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先说失望的事!

豆腐我们自己做!老乡哈哈地笑将起来。他接着说,不过,我给你引荐了高新技术开发区的一家工厂,人家饭堂的规模一点也不比我们小哦。

如果真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张喜喜算是碰见了。他赶紧说,多谢老乡!虽说大恩不言谢,我还得请你全家漂流,你们可要赏光啊!

已经不是第一回漂流,但这次依旧感觉激情澎湃。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结束漂流已是下午。张喜喜把老乡一家和工人请到酒店吃饭。推杯换盏之间,不觉就喝高了。那个晚上,张喜喜睡得又香又沉。最终凉爽的晨风从高大的细叶榕间溜进来,把他弄醒了。他翻身看表,还不到六点。顾不得洗漱,顾不得和床上的邱打招呼,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飞快地拿起邱的女式摩托车钥匙,连奔带窜地搭电梯下楼。

风在耳边呼呼地吹。北江还沉浸在前夜的梦乡,波澜不惊。沿着江岸马路一路前去。早起的老人,零零散散分布在堤上舞剑打拳。张喜喜没有停下,一路畅行无阻,车开到了清远大桥上。脚下的北江仿佛醒了过来,清凉的带着鱼腥气息的风拂过他的面颊,溜进了他的肺腑。他忘情地注视着两岸鳞次栉比的建筑。目光放远,一线柔和叠翠的山脊朦胧在晨雾缭绕之间,那就是笔架山。它仰俯的山势,像莲花一样从容淡定地绽放在湛蓝的天穹下。当朝霞慢慢由幽蓝幻作粉红,一轮太阳如新生的婴儿般从山脊跳了出来。他大口地呼吸着、惊叹着,看见自己的身上洒遍了如新采蜜汁一般的光晕。

就在此时,一个老人从桥头走来。几乎不假思索,张喜喜就认出来——多年前,这个老人曾经对自己说过一句话:南方的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张喜喜过去握紧老人的手,说,我认得您!

老人爽朗地笑起来:我也还记得你,当年那个想看清远太阳的湘西小子。

在他们身后,阳光遍照的凤城渐次喧嚣热闹起来。一天才刚刚开始。

这一老一少忽然静默了。过一会儿,他们听见彼此轻轻地呼唤了一声:

早安,清远!

上一篇:第三次工业革命与中国 下一篇:利益时代的社会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