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爱情

时间:2022-06-25 04:46:53

非典型爱情

我转过脸去,望着窗外

——

黄昏的阳光把外面大树的每一片树叶都染上了金黄色的光晕。

我顺着两片树叶之间的空隙望过去,

仿佛可以看到无限遥远的地方

——

那里是一个街心花园,

花园里面有一个年轻、英俊、聪明的魔术师,迷人地微笑着,变出一支火红的玫瑰。

那天,春天的风呼啸着。那天,全国还笼罩在非典肆虐的恐怖之中。那天,我记得很清楚,距离我的二十三岁生日还有三天。当天下午我陷入了犹豫不决之中——因为三个男生和一个男人都在精心策划我的生日晚宴。也许有人会认为我是一个轻佻的女孩,但我认为自己不是那样的,我只是觉得他们每个人都有吸引我的长处,而我,又不忍心无情地拒绝他们的热情。也许,是我的虚荣心在作怪?也许吧。但是,这也没办法——像我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并不是随处可见的。上天给了我这样的外表和气质,我有点虚荣也是难免的。其实,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心里掂量,他们中的哪一个是我的归宿?也许,哪一个也不是。但是,怎样应付他们的邀请呢?我真后悔,让他们知道了我的生日。我想奉劝天下的美女,如果你还在众多追求者中拿不定主意,就要把身份证当作绝密文件,不要轻易出示。如果他们死皮赖脸打听你出生的芳辰,就从一月份开始,每个月设置一天。美女,一定要有自我保护的意识!看来,我是太没有经验了!怎么办呢?

没想到,那天老天爷帮了我。我们的宿舍楼被封锁了。因为非典,确切说,是因为对非典的恐慌。

那天晚上,我们303寝室的三个女生像往常一样热火朝天地打着扑克,突然,一个身影从门外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我用眼一扫,原来是寝室里的小不点刘小琦。矮小的刘小琦 “嘭”地一声用胳膊使劲关上了门,划拉一声上了锁,“出事了!”她大声喊。

三双眼睛一齐定在她身上。这个刘小琦,总是大惊小怪!

“四楼的405有一个女生,大二的,发高烧了,市医院来人抬她了,副市长都来了!”刘小琦脸涨红了,细嫩的嗓音颤抖着,像一只嘶叫的猫。

我挨着窗子坐,一把掀起窗帘往下看,只见宿舍楼下停着两辆救护车,车灯开着,四道白晃晃的光柱在夜色中格外刺眼。车旁站着几个穿白色防护服的医务人员,眼睛朝宿舍楼门的方向张望着。救护车边上有三辆黑色的小轿车,几个穿着灰色夹克的人戴着口罩站在那里,两个医务人员向他们讲着什么。从说话的姿态和打扮来看,灰夹克中的一个一定是副市长了。

突然,下面的人群变得忙乱起来。两个穿着防护服的医务人员出现在楼门口,在台阶上小心翼翼地倒退着,随即出现了一个抢救担架车,有一个护士模样的人,举着点滴瓶子,向台阶下的人喊着什么。楼下等着的医护人员一下子拥了上去,飞快地把担架车抬了下去,又麻利地推进了救护车敞开的后门。我伸着脖子仔细看,病人的脸模模糊糊,只见嘴上戴着一个什么仪器,插着管子。

三个“防护服”钻进了车里,砰地关上了车门,紧接着蓝色的车灯亮了,刺耳的救护车声音陡然响起,车子启动,像疯了一样开走了。

副市长走到留下的医护人员中间,开始讲话,后者簇拥着,倾听着,后来又鼓了几下掌。接着,一个医生领导模样的人向防护们交待了几句话。防护们冲向没开走的那辆救护车,一眨眼的功夫,每个人手里就有了一个很大的医疗箱,一路小跑地进了宿舍楼。

我心中砰砰地跳,转过脸来,我发现其他四个人也都面色紧张地往下看着。宿舍房间里的喇叭响了,嗡嗡吱吱,就像一个慎重的老人说话之前要咳嗽一下似地。这个喇叭已经很多年不用了。多少年前,当人们还没有什么通讯工具时,一楼传达室老太太的声音曾经无数次通过它敲击学生的耳膜——“XXX,楼下有人找!”今天,它只在一些很落后的宿舍里的一个存在,而且是学校改善宿舍条件计划中被拆除的一部分。没想到的是,今天,它居然响了,像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忽然坐起来,说起了话。

喇叭又呜咽了一声,终于有人说话了。“噗!噗!现在好了,您讲吧!……”公寓科王科长的声音。“同学们!晚上好!”是学院杨书记的声音,“由于本宿舍四楼一位同学今天高烧不退,肺部发生重度感染,市医院及相关防疫部门已经将他送往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救治。目前非典肆虐,我们绝不能马虎大意。为此,请同学们注意,本宿舍楼从今天开始处于半封闭状态,所以,从今天开始,同学们未得允许不要随便外出。请积极配合医务人员的各项工作,包括检测体温、验尿验血等。我们会派人照顾大家的生活,保障同学们的日常生活需要。我坚信,半封闭状态不会延续很长时间。请同学们相信学校,相信组织,我们一定会战胜非典恶魔。同时,请密切注意外来人员,只要发现异常情况,一定要向学校有关部门举报。”

听完杨书记的话,我们又紧张又兴奋。大学生活快四年了,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兴奋过!电视新闻上时常播放哪个国家或地区进入紧急状态了,实行宵禁了,遭到封锁了,都没当回事,嘿,现在紧急状态、宵禁、封锁,都到跟前来了!突然,我意识到,折磨我好几天的问题解决了——我可以告诉他们每个人——我的生日只能在宿舍里过了!可是,我突然又有点失落,难道,我的生日真的只能在宿舍里过了吗?

刘小琦和另一个叫张青的女生还在窗边往下看着。突然,她们喊:“快,快,看!”

两个脑袋又凑过去,只见楼下开来一辆军车,从车上跳下来十几个戴着防毒面具的军人。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摘下了面具。“好帅噢!”我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在宿舍里,我们这些女生一点也不矜持。军官在下达命令,洪亮的声音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传上来,也不知说些什么。不过一分钟,军官又戴上了面具,带着士兵们列队跑进了宿舍楼,只听见他们脚下发出“库库库”的声音。

“哇!兵哥哥来喽!”张青喊,“咱得好好打扮一下喽!”说着兴奋地离开了窗台。我看着她兴奋的样子,觉得她真有点可怜。张青是个小胖子,个子不高,戴着一副眼镜,虽然挺白净,但是腿上的脂肪太多了。她还没有男朋友,也没人追她。哎,可怜……

我上了自己的床,从化妆包里拿出了小镜子、小梳子。美,并且努力做到更美,是我的本能——如果一会儿真的面对兵哥哥,不能太不像样吧?镜子又一次捉到了我,怎么就那么好看呢?瞧,这眼睛,这鼻子,这飘飘的长发……

突然,有人在外面敲门。“我去开门!”张青马上从最里面的铺位上弹了起来。

“请问是谁啊?”她问。她的嗓音平常有些沙哑,可这时像在玩口技,搞音效,显得那么柔。

“防疫站的!”那边回答。

张青开了门,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道扑面而来。在我们失望的目光下,出现了一个穿着防护服、戴口罩和眼镜的女医生。她疲惫地望着室内的五个学生。“这里有5个?”她问。

“对!”张青回答, “您要……”

“你们有谁最近去过405?”

“没人去过!”刘小琦回答。

“那好!最近也不要去那里!没有什么事四楼也不要去,听见没有?”看不见女医生的嘴,但是她的语气低沉而坚决。“现在量一下体温!”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体温计,数出五支,给了我们,然后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四楼那个,是非典吗?”把体温计夹在腋下,我问。

“还没法确定,疑似吧。”女医生说。

“你们穿着这么厚的防护服,挺辛苦吧?”

“那当然,”女医生抬起眼,在口罩里说,“可总比感染好!”“要是感染了非典,潜伏期多长时间?”刘小琦问。

“快的十天左右,慢的半年以上。”女医生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看来,她几乎每天都会几十次地回答这类问题。

测过体温,女医生说:“你们现在都没有发热的迹象,这很好,但要注意不要马虎大意。”说完转身走了。

折腾了这么一会,都已过了十点。今天挺怪,居然没有熄灯。

我们拿出自己的盆,去洗漱。走出房门,我一眼就发现,走廊尽头站着一个头戴防毒面具的大个子士兵。在水房嘀嘀咕咕、嘻嘻哈哈了一通后,我穿着淡黄色的睡衣,半挽着头发,趿拉着拖鞋,一步三摇地向走廊尽头的士兵走去。士兵端正地站着,眼在面具里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看出我想下楼,士兵在我眼前刷地抬起手臂,说:“这位同学,请你回去!”我柔声说:“我就是下楼去买一袋方便面……”“对不起,今晚任何人没有连长允许都不能下楼!”

我的眼神飘了过去,穿过了防毒面具,我的眼神捉住他了。我军零伤亡,敌军已崩溃。我无声地微笑了一下,轻盈地转身,给兵哥哥留下了一个婀娜的背影。我相信,我的背后有一双火热的眼睛一直跟随着我。我倚门回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到了屋里,张青说:“你真狠!今天晚上兵哥哥还能睡着了吗?”“反正他也得站岗,给他点回味的东西嘛!”

我是一个轻佻的女孩吗?不是,我只是格外调皮。

熄灯后,大家好长时间才睡着。到下半夜,我起夜回来,迷迷糊糊地,看刘小琦一个人坐在床上,抱着肩。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过来,照在她的脸上,好像有晶莹的泪光闪烁着。

“你怎么还不睡?”我压低嗓子轻声问。

“你说,我能得非典吗?”刘小琦小声回答。

“不能!你怎么会得非典?”

“前天,我在走廊里看见了那个有病的女生。”

“那怎么就会传染呢?”

“她跟我擦肩而过……现在这个宿舍楼里到处是她留下的飞沫……我要死了!你没看外面的人都不敢靠近咱们宿舍吗?”在苍白的月光下,刘小琦苍白的脸颊上流淌着眼泪,像个女鬼。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会,然后就坐到了出租车上,到了一个大大的山洞口。司机问我:“是这里吗?要不你从这里下去?”我说:“不,开到家门口吧!”于是车又往前行,进了洞口。这个山洞好长啊,车灯亮着,照到一个障碍物就灵巧地拐弯,拐弯,拐弯,山洞像没有尽头。我回头一望,身后漆黑一片……司机一声不吭,看不见他的眼睛,只知他死死地握住方向盘……眼看就向下冲去了——那里是一片绝对的黑暗,大得没有边际的黑暗……我大声喊:不能!不能!不能冲下去!再下去就永远上不来了!于是浑身一抖,从梦里挣扎了出来。

睁开眼睛,我看见清冷的月光照在枕头上,枕巾上有几朵蓝色的花。一瞬间,我又被拉回梦中。刚才的出租车和山洞没有了,我融化在一片淡淡的水波光影中。

清晨,我慢慢地醒来,朦胧中听见同寝室同学起床的声音。我翻过身来,低头向下铺望去,只见刘小琦戴着白色的口罩仰面睡着。

我又翻身躺下,闭上眼睛,想再睡一会。但张青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拖了出来。

“你们快起来呀!走廊里的兵哥哥换岗了!他们把昨天的防毒面具摘下去了,只戴着口罩!”

“噢?那你问没问,他们什么时候能撤岗呢?”刘小琦问。我想,这个张青一定会去问,为了仔细看看新来的兵长什么样也一定会去问。

“他说不知道……”张青弯腰把盆放进了储物柜,“你们猜站岗的人是谁?”

“谁呀?”我翻了个身,不再装睡,脸朝下面问。

“哟,这儿还有一个偷听的呢!反正不能是李峰,也不会是钱鹏,更不会是王宇!”张青调侃道。她说的,都是最近追求我的男生。“要不,你希望是那个头上没什么头发的方总?”

“啐!想死啊!”我笑着下了床,做势要打。

往后躲着,张青说:“好,我告诉你,他们连长!就是昨晚带队的那个!”

我突然有一种预感——一种很强烈的预感。也许,一段浪漫就要在非典这段封闭的女生宿舍楼里发生了……

我精心打扮了一下自己。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抹口红、擦腮红,也没有那淡淡的眼影。我只穿着牛仔裤,上面是一件红色的T恤衫。在寝室的穿衣镜前照了一下自己,……嘿!

远远地我就看见他站在那里。昨晚没有看清楚他的脸,只是觉得很有棱角。今天走近了看,发现他不完全是那种帅气型的,但长得很有味道。他穿着军装,口罩上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我。我前行并接近,眼帘时而低垂,时而上抬,随后又将眼波躲开。

“真的不让出去了吗?”我走到他跟前,柔声问道。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这是我熟悉的一种光芒,它总是出现在男人看我的眼神中。

“是的,这位同学,你有什么要求?”

“我只是问问,吃饭怎么办?需要人送进来吗?我们要买东西怎么办?”

“从今天开始,这个楼里一日三餐都要事先预定,学校会发给大家菜谱,每个寝室选出一位同学,填写就餐单,然后交给我们,我们再带到楼下,等饭菜来了,再分发到各个寝室,交给每位同学。”

“真够麻烦的!”

“至于买东西,也差不多。每天两次,分别在午饭和晚饭时间,把需要买的东西列成单子,交给我,等买完后再发到你们手上!”

“谢谢!看来,我们要等下去了。”我叹息了一声,“明天是我的生日,也是我在这个校园里的最后一个生日。”

“噢?那我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我凄然地一笑,转身走了。

回到了寝室,吃过早饭,我们开始聚在一起打扑克。学校的课已经停了,毕业论文也写完了,宿舍也封了,各个寝室的同学也不方便来往,不打扑克干什么?打累了,我们就回到各自的床上,有的看书,有的上网,有的摆弄手机。时而我们站在窗边向下望,希望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出现。刚开始还挺好奇——有人送饭来啦,有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来拍照啦,录相啦,很快,这些事情变得司空见惯了。外面送来一些报纸,关于405那位同学的病情已经登在了报纸上。看来记者了解并不多——医院方面说,那位同学是肺部重度感染,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观察。她得的是不是非典?这个问题尤其困扰着刘小琦。她一直戴着口罩,无论谁的劝说、调侃都无法让她的脸脱离那层严严实实的白纱布。

我一直摆弄着手机,在这个寂寞无聊的生日中,我做的事情挺像个调度员。第二天早上,英俊的连长敲开了我们寝室的门,手里捧着一个令人眩目的花篮,馥郁的百合,夺目的玫瑰,新鲜的康乃馨,让人眼前一亮。他的脸有些红,像害羞似的,嘴里嗫嚅着:“我都没法向战友们解释……”张青她们惊呆了,以为只用了一天不到我就把连长“拿下”了……

我接过花篮,道了谢。这时张青她们才看清花篮上有一个精致的贺卡,上面是李峰的名字。晚饭时分,连长又从楼下送来一个很豪华的生日蛋糕。这回连长不再不自然,张青她们也不再惊讶。忽听得楼下有人打着口哨,我就走到窗台前,向下面笑着摆手。那是钱鹏。

晚上五点多钟,外面有人敲门,楼下的阿姨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两瓶红酒和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说要找我。我接了东西,手机就响了。我又一次跑到窗边,一边接听手机,一边小心翼翼地拆掉那个小盒子上的红丝绳。张青她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集中在我的手上——是一个手镯呢?还是一块手表?再不就是一个钻石戒指?会出现电视剧里的那种场面吗——那种场面经常出现、俗不可耐却又总让我们涕泪横流。小盒子打开了,我不禁“啊”地一声,——原来是一个望远镜!我立刻端着它向远处望去,只见离宿舍楼不远处的校门口停着一辆灰色的小车,一个穿着名牌休闲装、有些秃顶的男人钻了出来,一只手打着手机,另一只手拿着跟我手里一模一样的望远镜。他向我望来。那是方总。

“看见我了吗?”他在电话里问,“我看见你了!你们学校封了!没办法,谁也进不去!”

“我们学校疯了,你们公司的神经还正常吗?”

“我说的是封闭的封,小丫头片子,什么时候都不忘绞牙!”他说,“看来今天咱们俩得牛郎织女了!”

“啐,谁跟你牛郎织女!……美的你!”我把声音压低了。我知道,周围还有好几个听众,像张青,还没有男朋友,看见我收到这些东西心里就不一定很自在了,要是再听我多讲几句,不得从三楼跳下去?

我一边小声通电话,一边移动了一下望远镜。有十几个学生家长站在门口,有的向校园里张望,有的手里提着东西,有的把东西往一张长长的桌子上放着。一位后勤处的老师走过来,看东西不少了,就用力地把桌子拖进校门里,再把大包小裹装进一个手推车。看来,封闭的不仅是我们这一个宿舍,而是整个学校。我又把望远镜对准方总,突然问他:“你看别的寝室干什么?”

他在我的镜头里一哆嗦,赶紧转向了我。“我就是好奇,……你们女生啊,千万不要穿得很暴露还离窗口太近……”

“流氓!下回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要立刻闭上眼睛!”我跺了下脚,就像他离我只有十厘米似的。

“是是!”

就这样,我们通了好一会电话。通完话,张青说:“看来,你的粉丝全都到齐了!”。

“也不是,也有人没有任何表示!短信都不来一个!”我说。他们大概知道我指的是谁。是王宇。王宇是学校话剧团的四大小生之一,长得清秀白皙,会唱歌,会演戏,还会变魔术。听说他已经去电视台应聘了,表演了一个什么节目之后,电视台的台长乐得前仰后合,栏目主任却吓坏了,以为台长哮喘病犯了……

“说不定今天晚上会有人在楼底下抱个吉他唱小夜曲呢!”张青说。

我用鼻子“哼”了一声。

303寝室关上了灯,点燃了蛋糕上的蜡烛。摇曳烛光中,我在三个女孩中间,把下巴放在了握紧的拳头上,闭上了眼睛,祈祷着。“我也替你祈祷一下。”张青说,“就祈祷今天有男性来这里看你吧!一个也好!”刘小琦认真地说:“别这样,好像人家离了男人活不了似的!”宿舍里哄笑了起来。刘小琦的认真达到了幽默的效果。我也笑了,不跟她们较真。不过,我真要度过一个“史无前例”的生日了。从十六岁起,我的生日晚宴就一直是在男孩子们的簇拥下度过的。

我睁开了眼睛,鼓起嘴巴准备吹灭眼前的蜡烛,突然听见叩门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难道刚才张青开玩笑时替我做的祈祷要实现了?

离门最近的赵云霞跑过去问:“谁?”

“医务组的,测体温!”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心中的希望之火熄灭了。门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女医生,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香水味,眼睛上还打着眼影,白大褂,大口罩,手提一个大药箱。她有点困惑地望着宿舍里面的烛光。“有人过生日吗?”

这时,门口又出现了一个面孔,是那个英俊的连长!他甚至没带口罩。只见他看了看女医生,又转过头来,好奇地向屋子中张望。我在幽幽的烛光中望着他,我知道,自己的样子楚楚可怜。

赵云霞打开了灯。女医生跨了进来,然后就关上了身后的门。关门的时候,她还没忘记关心身后的连长,“你怎么不戴口罩呢?”……这个女医生真是多事,没话找话!

门被关后,女医生就快走几步,摘掉了口罩。我们同时惊呼了起来——原来是王宇!“叫什么叫!不就抽点血吗!”王宇尖着了嗓子严厉地叫道,然后用手向后指了指门,又把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上。

张青回身跑过去拉窗帘,赵云霞捂着嘴忍着笑,刘小琦局促地一只手整理口罩,一只手捂住睡衣上露出肩膀的地方,我站起来,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跺了两下脚,只恨眼前的桌子挡住了我飞向前面的路!

“生日快乐!”王宇放下药箱走到我前面,压低了嗓音。“谢谢!”我望着王宇,鼻子一酸,泪涌出来。“我给你带来了生日礼物!”王宇深情地说。

“不会是你的头上这玩意吧?”张青走过来拉住王宇的假发。

“别弄坏了,这身行头我凑了一下午呢!”王宇说着退后两步,站定了,然后从白大褂中伸出右手,等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就向上轻轻一抖,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白纸片,他把纸片拿到眼前,纸片一下变成了一张淡蓝色的贺卡。我们压抑着兴奋,夸张地做出鼓掌的手势,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王宇又伸出左手,用同样的动作向上抖动了一下,是一支玫瑰花!又抖了一下,是一支康乃馨,再抖了一下,又是一支玫瑰花。这样连续抖了五次,出现了五支花。王宇把花放在右手里。他又抖手,可什么都没有。再抖,还是什么都没有。

“上衣脱掉!”王宇突然又用女人的嗓子命令,“露出肩膀!”

刘小琦她们哆嗦了一下,马上又回过味来,张青使劲地捶了王宇一拳。

王宇的手里突然出现了一条红色的布带。他麻利地把布带系到花上,插上贺卡,走到我面前,一个戏剧化的眼神,一声低低的祝福:“长命百岁!”

观众们又一次热烈地无声鼓掌。“我给你们也带来了礼物!”王宇向观众们说,“看!”

他又伸出左手。转眼间,手上出现了一个口罩。“这是给小琦的!”

“来!”一袋板兰根应声而出,“这是给张青的!”

“变!”来不及眨眼,一支体温计就到了赵云霞眼前。

“最后一个节目!”他走到我前面,说:“闭上眼睛!”

我乖乖地闭上了眼睛,眼皮前面一片暖暖的昏黄。我感觉到了王宇的呼吸,然后是一个轻轻的柔柔的吻。我睁开了眼睛,与他四目相对。

我突然动情地用双手挽住了王宇的脖子,把嘴唇凑了上去,羞涩地等着王宇的响应。可王宇把食指挡在了两唇之间,斜眼看了一下两边的女生:“现在的气氛不对!这个留在没人的时候吧!”

我羞红了脸,松开了双手。

王宇重新戴上了口罩,拎起了药箱,向门口走去。“每天都要量体温啊!”他又尖着嗓子说起话来,“注意通风!经常冼手!再见!”

门开了,在昏黄的走廊灯中,连长挺拔地站着。看来他一直没有走。不知为什么,连长的目光变得狐疑,他走到王宇跟前,说:“这位同学,请你出示一下入门证好吗?”连长特别用了“同学”这一称呼。

王宇冷静地放下药箱,像要掏证件似的,在连长一愣神的瞬间,他撒腿就跑,向走廊另一端跑去。连长大喝了一声,拔腿去追。走廊里顿时响起噔噔噔的声音。

我们几个也冲出去追。只见王宇在楼梯拐角处转了个方向,朝下奔去。连长紧追不舍,两人噔噔下了楼。

我们跑到楼梯拐角处,往下跑,只见王宇撞开了二楼走廊尽头的铁门,然后哗啦一声从外面锁上了。“追我,没门!”他在那边激动地大叫,气喘吁吁。连长犹豫了一下,把哨子放在嘴里。他突然看见了我,吐出哨子,飞起一脚,把门踹开,冲了出去。一瞬间,那个一个白色的影子,迟疑了一下,像鸟一样飞了下去。这时,从楼上楼下涌来七八个兵,向下望着:“连长,咋办?”

…… ……

多少年过去了?快十年了吧?这么多年来,每过一两个月,赶上天气好,我就会偷偷去一趟街心花园。我知道他在会在那里。那里聚集着一群福利厂的智障工人,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一个花坛外面的偏僻角落。在他们面前,是几张潮乎乎的大包装纸盒。他们眯着眼睛,等着纸盒晒干,也和纸盒一同享受温暖的阳光。我会朝一个人走过去,把一些钱塞到他的口袋里。记得第一回,他见到我走过来,非常害怕地躲来躲去,以为我会伤害他。后来,他习惯了。每当我走近他,会冲我笑。他知道我给他送钱来了,还知道护着他口袋里的钱不被其他人偷走。那个时刻,周围总会出现几双好奇的眼睛——为什么一个风姿绰约的会接近一个鼻涕总也擦不干净的傻子?我也总是尽快离开。只有最后一次,我跟他呆得时间最长。我跟他说了许多傻话。我不管他是否能听懂,我得说。最后我相信他听懂了——当我说我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他的脸是那样沮丧,他的眼里流了泪。当转身离开,我不敢回头,怕看见他送别我的眼睛。

我真的离开了这座城市。有一天,我坐在家中,八岁的儿子突然问我:“妈妈,你和爸爸在哪里认识的?你们怎么爱上的呢?”我望着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现在的孩子,真是成熟得太早。

他爸爸乐得眼睛成了一条缝:“好儿子,对这个感兴趣了!我来告诉你!你爸爸当年是一个非常浪漫的人。你知道什么是浪漫吧?……那一天,是你妈妈二十三岁的生日。当时有一种很可怕的病毒正在流行,叫非典。像感冒,可比感冒厉害多了,传染上就得死。学校、宿舍全被给封了,谁也进不去。你爸爸来了,冲破了重重阻力为你妈庆贺生日。可我们俩怎么能看上一眼呢?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儿子瞪大了眼睛。

“我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望远镜……哈哈……就这样在楼下……哈哈……”

我微笑着。这个表情会让老公觉得我是有些不好意思。我突然涌出一个念头,想对儿子说:如果那天有个叫王宇的叔叔没有跳下楼去,你的额头、下巴和头发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我转过脸去,望着窗外——黄昏的阳光把外面大树的每一片树叶都染上了金黄色的光晕。我顺着两片树叶之间的空隙望过去,仿佛可以看到无限遥远的地方——那里是一个街心花园,花园里面有一个年轻、英俊、聪明的魔术师,迷人地微笑着,变出一支火红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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