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那片蓝天

时间:2022-06-19 11:11:42

心中的那片蓝天

几十度桃红柳绿,一次次南北东西,吾这一生,的确到过不少地方,见过许多人。人们相见,一番嘘寒问暖之后,若言语投机,便往往会问及“君是何方人士”,而且免不了伴着猜测、推度。众人于吾,当然也不例外。但是,猜测吾是某某地之人的诸君,错者十之八九。何也?盖因吾之南腔北调使然。

吾出生在川南长江边的一个小镇上。小镇地处川、滇、黔交界地区,从江边往南走不多远,便是无边无际的大山。按说,吾乃一典型之南蛮,应一口南腔。然而,只要口一开,一阵东北味儿便顺嘴流出来。为何鬓毛未衰乡音已改?此中有一段渊源。

吾于“史无前例”的时期大学毕业。那时候的年轻人,胸涌一腔热血,怀荡无限激情,自然是一切交给党安排。吾出身于贫寒的手艺人之家,算得根红苗正;在校虽非拔尖人才,可也是个好学生。于是一纸命令,吾被分配到离家数千里之遥的反修前线——内蒙古。

在军垦农场经历了一番劳筋骨、饿体肤、苦心志的磨炼之后,“天”虽未降大任,但终于分配工作了,吾被分配到哲里木盟。早在书本上知道,那里是科尔沁草原,是孝庄皇后、嘎达梅林的故乡,是一批作家诗人的摇篮。但是说实话,那时的通辽市,满街土坯、泥顶房,一辆辆驴车在飞沙中穿行,即使在吾这样一个山里孩子心中,也算不得一座像样的城市。记得,当时听到过一段描写通辽的顺口溜:一辆汽车跑两头,一个警察俩岗楼,一个公园两个猴……可就是这样一座城市,吾等这批“老九”也被禁止落脚。据说那时哲盟归吉林省管辖,省里有指示,这批大学生不准分配到县以上的地方和单位。于是,吾被分配到离城二十多公里的钱家店,当了一名铁路养路工。

工区的师傅、大嫂、孩子们热情地接待了吾等三个大学生。但是看得出,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眼神里都流露出几分惊奇和疑惑。开始,吾以为他们只是出于对陌生人的好奇,后来才明白,其实不仅仅如此。铁路是个小社会,工种门类繁多。各工种“优劣”如何?有一顺口溜为证:指手画脚车务段,擦脂抹粉列车段,烟熏火燎机务段,日晒雨淋工务段……在众人眼里,养路工、装卸工是铁路上最苦、最累的工种。钱家店工区的师傅,大多来自农村,没多少文化。几个大学生来当养路工,众人怎么会不疑惑呢!

时光在阴阴晴晴、风风雨雨中流逝,也渐渐磨去了吾等对这片土地的陌生,慢慢把吾等与这里的老老少少联系起来。清晨,工友们推着轨道车上路了,脚下的钢轨在远方托出一轮朝阳。工地上,扒道岔、打道钉、垫路基……师傅们总是说:尽力就行了,别累着!一次吾打道钉,高高抡起的大锤没打在道钉上,却狠狠地砸在钢轨上,迸起一簇火花。吾两臂像被重重击了一下,麻得半天抬不起来,两眼直冒金星。一位师傅急忙过来,把吾扶到道边坐下,一边替吾揉着双肩一边说:“别着急,这活儿不是几天的功夫!”吾啥也没说,眼泪差点掉出来,不知是痛苦还是羞愧。干活时大家一条线拉开,师傅们总把我们三人安排在正中间,这是最安全的位置。师傅们手把手教我们干活,还教我们如何在野地里生火做饭……

收工回“家”,这位大嫂送来切好的酸菜,那位大嫂送来为我们洗好的被褥,浆得板板的,锤得平平的,叠得整整齐齐的。

节假日,或者自己买鱼买鸡改善生活,或者干脆到师傅家打秋风。吃完大嫂包的饺子,坐在炕上闲聊,从当年芦苇丛生、野兔出没的钱家店,到师傅们如何结婚成家。“我和你大哥结婚三天,还不知他长得啥模样!天没亮就走,深更半夜才回来。”大嫂的一席话,激得笑声挤出屋子,飘到窗外。

孩子们改了口。年岁大的叫我们张哥、王哥,小的叫我们王叔、张叔。我们的屋子里少不了孩子们的身影,或是天南海北地讲外头的故事,或是解几道疑难数学题。孩子们不只一次地说:“爹说了,你们是好人,只不过多念了几年书,有啥罪过!”每当此时,我们无言以对。

冬天来了,这里的冬天是严酷的,对吾这样的江南小子,更近乎一场灾难。北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像要活生生扒下一层皮来;吹到手上,像在面团里揉进了苏打,双手渐渐“发”了起来。在工地上干活,头戴狗皮帽子,腰上的草绳紧紧勒着厚厚的破棉袄。说得浪漫些,有些像小说中的保尔·柯察金;若讲得刻薄点,真有几分像劳改犯。一次工间休息,大家围坐在火堆旁,师傅们谈起要给我们介绍对象。吾笑笑曰:“连村姑也不愿嫁给我们这样的人,还谈什么对象!” 师傅们七嘴八舌地说:“别看不起自己!读的书总有用着的一天。”“我看你们是好样的,靠双手也能养活自己,还愁没媳妇儿!”“咱们不是文化多,而是文化太少了,你们还愁派不上用场?”……

凝视着一跳一闪的火焰,双眼有些模糊。眼前没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然而有飘着朵朵白云的一片蓝天。这蓝天从师傅们的胸中托出,高高地挂在我们的头顶。

应了师傅们的话,读的书总算派上了用场,后来吾被调到通辽铁路中学当教员。不久,经同事介绍,有了女友。又一度冬去春来,爱情开花,小家庭组成了。说是成家,其实没家,同为这个家像飘在水上的浮萍,没有星点儿立根之地。吾在众人的支持下,开始筑窝。吾与爱人的两个弟弟,到野外推来一车车黄土,从荒滩上搂来一捆捆干草。没有人招呼,邻居的大人孩子都来帮忙,垛墙、上梁、盖顶、搭炕,这个送来几块砖,那个送来两根椽子。岳母告吾,几十年的邻居就像一家人,哪家有大事小情,大家都会伸手。待到过年,你准能尝到十家八户的过年莱。几个月过去,一间“干打垒”小房,居然有模有样地在岳父家的院子里,被我们像燕子似的,一口口衔泥垒了起来!房子盖成的那天,看着一张张笑脸,吾情不自禁地感慨道:“这就是通辽人啦!”思绪流淌,吾心中又现出那一片蓝蓝的天……

青山挡不住,毕竟东流去。天空的阴霾终于消散,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神州迎来了春天,百业待兴。吾等欢欣鼓舞,庆幸报国有日。在朋友们的鼓动下,吾产生了报考研究生的念头。但细细一想,欲远行千里的双脚又重若万斤。当初,岳父母一家,这个原籍山东、掺着满族血统的家庭,接纳了吾这个一贫如洗的异乡游子,待吾如亲人。吾未尽多少人子之责、兄长之职,却要丢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独自求学深造,那也太自私了。

不料,妻子知晓此事后,毅然表示愿独自挑起家庭这副重担,支持吾去念书。与吾有差不多经历的妻子,深知这个机会对吾意味着什么。岳父母心里虽然不情愿吾离家远行,但仍说:“青年人多念点书好。”在全家的支持下,吾做了一名胡子多头发少的研究生。三载西窗秉烛,虽然不少牵肠挂肚,但更多的是激励:吾必须尽力,起码要对得起塞外苦撑苦熬的妻子。科尔沁那片蓝天,让吾总是看到希望。

研究生毕业,组织上留吾在北京工作,不久,妻儿也转到北京。但是,无论走到哪里,不管做什么工作,吾总是喜欢唱内蒙古歌曲,留恋心中那片蓝蓝的天;说话总带几分通辽味儿,吾不否认自己也是通辽人,愿做蓝蓝的天上飘着的一朵白云。

时光像流水,磨去了河床里顽石的棱角,与流沙一起带走了许多对往事的记忆。但是,在通辽的那些岁月,已溶入吾之血液。在通辽,吾目睹了国家命运的转折;体味了严冬里人间真情的温暖,从艰辛中走向春天;由孑然一身的游子成为人夫和两个儿子的父亲;无论暴雨滂沱还是狂风走石,心中总有一片蓝天。

几十年过去,如今通辽变了,坦坦荡荡的街道,栉比鳞次的大楼,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的车辆,绿树成荫,繁花似锦。吾也变了,昔日小伙子,今日白头翁;昔日孑然一身,如今儿孙绕膝。永远没变的,是心中对通辽的那份情!

每当唱起“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吾就如痴如醉……

上一篇:国内外股票市场财富效应研究文献综述 下一篇:卫生系统会计集中核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