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尼姑院

时间:2022-06-18 11:54:10

圣台上的花

寂寞中绽放

没人知道这芬芳的名声

只在低处轻轻仰慕

用心倾诉

――一甲

你问我:甘孜为什么有那么多尼姑?

……因为甘孜的寺院不少,50多座呢!其实,尼姑院只占少数。在生命的某一段时间里,我们对蓝色天空感兴趣;有些时候对古老的建筑感兴趣;有些时候对粗野的汉子感兴趣;再有些时候,对枯萎的花朵和尼姑感兴趣,于是我们的照相机里塞满了这些东西,让你觉得那些区域就只有这些东西了……

我想对你说,尼姑院明显的比喇嘛寺干净、整洁,这可能是女性的天性使然吧:更加宁静,可能是因为在地理位置上一般都相对隐蔽,外人造访的机会不多。在心理位置上它们是没有任何实力与喇嘛寺抗衡的,这导致了客观上相对的清心寡欲,而这一切似乎更符合我个人对于宗教精神的理解。

当感觉到没有麻烦和威胁后,她们血液当中幸存下来的对天地的敬畏之情,对处境的乐观通达,便转化成对待来访者的友善态度,这一切与现代都市的大大小小的巾帼英雄们形成强烈的反差――随着岁月更迭、时尚变迁,现代都市的时尚女性对尘世、对男人的世界,开出了极高的心理价码。

“典型的大男子主义倾向!”

啊……怎么会呢?我只是客观陈述嘛……

第一次发现高原上除雪菊以外其余干燥的花朵色彩依然艳丽,置放在浅灰色的没有透视变化的石浆墙面前;避开了强烈光照下产生的生硬阴影,花与枝干的线条在微弱的深浅变化当中被显露出来。

“你把我的花弄坏了!”

当我正要用手指触碰花瓣的时候,被路过的尼姑看见。

“啊!对不起,对不起……”

我满脸堆笑地观察这年轻的尼姑是否真的在意被她丢弃在厨房柴禾堆里的花朵。

“哈!开玩笑的。”

啊,挺友善!我心里感到十分宽慰,于是得寸进尺:“能把这花送给我吗?”

我用手去触摸纷艳的花瓣,老半天没见回答,转过身去才发现阿尼满腹狐疑地望着我。

“好,拿去吧!”阿尼很快消失在门帘后面。交谈似乎才刚刚开始,寺规大约是禁止与陌生男子随意交谈的。

当我触摸到娇艳的花瓣,便立即发现想把它们带回到内地的企图完全是徒劳的,看似柔韧的花瓣在被触碰的瞬间便纷纷飘落在寮房的周围。

措姆脸上的笑容几乎没有消失过,我们的吃唱也都是由她安排和招待的,因为这一天轮到她和一对双胞胎姐妹当厨,她们不用去念经、做功课。措姆在我们的照相器材和厨房之间来回跳跃奔跑。平心而论,她的容貌属于大方并略带妩媚的类型,娇艳的笑容令我难以想象她闭目诵经的状态,结实丰满的身材总让我联想到她结婚以后定然是养育孩子的能手。

“你觉得是念经好呢还是今天这样做饭好?”

“念经好啊!”措姆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们。

……

我发现你有兴趣多看一眼这张照片,于是忍不住向你唠叨一位名叫德西的尼姑,年龄不足20岁。

“你们过来喝茶罢!”德西站在山坡下面自家房子的门前招呼我们,并且一直站在那里等待我们下来。

我们受到过许多热情的招呼和邀请,但这样肯定和执著的态度并不多见。远远望去,逆光下的德西,头巾遮蔽了短发,洁白的肤色柔美动人,看上去是无论如何都与尘缘已尽的出家人联系不起来。我当然不会错过这样近距离探寻究竟的机会。

在前面引路的德西唯恐我们拘束,边走边向我们介绍她在外面世界的朋友。进到屋内还未坐定,就急于让我观看墙上的一幅照片。幽暗的屋里这面墙光线最好,在显眼的位置悬挂了一张只有5寸大的照片。我近前细细观看,在郁郁葱葱的野地里,满头秀发的德西与一位颇有艺术气质的年轻书生依偎在一起。

“他也是美术教师,学校在……龙泉驿!”难怪如此面熟!好像与许多友人的气质相似,虽然都――被排除了,我仍忍不住在心里遐想着他们之间动人的故事。

“这是我出家以前的照片!”

“那你出家多长时间啦?”

“4个月。”

不知什么时候,德西的姑妈突然出现了,气氛顿时有点紧张,我们也由室内转移到室外过道上喝茶,与德西有限的对话随时被门帘里面姑妈严厉的声音打断。

“她今天身体不舒服才没有去念经!”我还是无法抑制对德西出家前后故事的探寻欲望,请德西把那张照片取出来继续观看。

“他知道你出家吗?”

“知道啊,他还来过这里……”

“几个月以前、去年、前年或者很早以前你想过出家吗?”

“没有……”

德西始终坚持用“普通话”和我们交谈,从她那里我了解到使用手机是被寺院明令禁止的。不过在街头巷尾我倒是常常看见喇嘛使用手机以及狂飚摩托的现代化举动,也许是公务的需要?

德西的姑妈看上去已经很老了,看得出来她对德西在这里出家是感到幸福的,孩子能够进入寺院是对自己的来世以及整个家族一个好的交待,我想在如此严酷的天地里面,人们有所寄托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得多吧……如果德西能够保持她姑妈那一代人的“虔诚”和“单纯”,日子也就一天天这么过了。站在迦洼寺主殿前的那片空地上,可以看到对面富于灵性的山崖……在心怀静谧的艺术家看来,其间连绵重复的自然图案,会因为我们内心的丰富而成为无限想象的依据,不过我还是非常希望了解一个并没有任何宗教献身热情的柔情少女,需要经历怎样的心理过程而在此终老一生。

我没有弄明白德西的姑妈为什么允许德西在自己房司最明亮的地方悬挂那张照片,让德西在除了念经以外的所有业余时间里,都能面对曾经有过的尘世的青春与梦想,因为看得出她并不欢迎我们这些“外面世界”的访客啊。我站在迦洼寺对面那片圆圆的山丘上,回看德西的住房与其它尼姑的住房别无二致,鳞次栉比的依山势排列下来。

从照相机的望远镜头里面,我偶然发现有尼姑迈出后门,在细细的山道上向甘孜城方向缓缓游动。虽然她身穿袈裟,但远远看去,一望而知是位身材高挑的青年女子,因为我们已经看不见剪短的头发和规避陌生人的冷漠目光。她轻松的步态似乎说明并不受明确的目标约束。寺院允许尼姑们10天外出一次,我猜想今天正好是她的假日了。

冬季的甘孜城外,暖灰色的山梁上,这佛门女弟子旁若无人的一番自在,令我呆望了好半天……走走停停的尼姑原地不动了,像是对着斜坡在不断比划、招呼。在我站立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几百米内发生的一切,我并没有看见她周边和远处有人的迹象。装神弄鬼啊?……我的好奇心被撩拨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从她身体动态聚焦的左上方,在更加细密盘绕的山道上,终于发现一个小白点缓缓向她游动,再近一点,似乎可以感受到的细碎的步法……晃动的尾巴……原来是一只小狗听从了她的召唤!小白点在尼姑站立的位置辗转腾跳,尼姑慢慢弯下身去……完全蹲下来……小白点终于静止不动了。似乎可以感受到手的亲昵抚慰,好长好长时间,小白点与红色僧袍探在了一块儿……从这样遥远的距离,如果过路的人此时一眼看去这山路上的尼姑,大约很难判定她在做什么了。

尼姑像是已经忘记出门的打算;我也忘记了手上照相机的快门线。

你说:“真是无忧无虑的和谐景观!”

你说出了我的部分感受。但我没有按下快门线,因为我知道尺幅之内,胶片也就仅仅是能记录下这出家人的乐趣、“无忧无虑的和谐”。

尼姑终于消失在山坳的尽头。我所处的位置应该算是这片丘陵的最高处了,从这里可以遥望甘孜县城、思娥,拖坝,包括几乎整个甘孜县城所在的这片平原。在这个冬季阴冷的早晨,刚才尼姑与小狗嬉戏过的那条浅黄色的山道同这片旷野的其它道路并没有分别,万古如斯。我发现这独行的尼姑好几百年前便以同样的姿态行走在这片天地之间,她还能够再走一百年吗?

从手指与小狗亲昵的触摸间,我似乎感受到女性温柔的情感,一点点足以使这片灰色旷野变得温暖的情愫,最终寄托于更为弱小的生命,我感叹这条小狗真是幸福。

以旁观者的身份进入到这片最后的宗教园林里,我们当然不可能去干预和改变什么,倒是企图在这“别样”的生活方式中透过“身价”的幻觉,认清灵魂的本质……自己的和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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