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公敌

那年，郑红科转回我们学校。老师领着她出现在讲台上，我没有留心老师说什么，下巴磕在桌上，打量着郑红科。依旧是从前那双怯怯的眼睛，抓着书包的手，紧张地扭来扭去，书包的肩带被拧得跟麻绳似的。我似乎逃不过跟她同桌的命运。小学三年级开始，直到初一上学期她转走。初一下学期，听到她转回来的消息时，松了口气。可我没能高兴太久，几个月后她又成为我的同桌。

郑红科像一只放置在桌沿的玻璃杯，敏感而易碎，随时有被走过的人打翻的可能。虽穿着打扮土气，却深得男生的照顾，包括班上大多数女生暗恋的对象――班长昭伟。

郑红科上讲台领作业时，会有不经意伸出的脚将她拌个趔趄。轮到她值日，垃圾会异常的多。最常发生的意外，是不经意间，总有人拎着擦完玻璃窗的水桶路过，失手打翻泼她一身。她的狼狈，引来一片笑声。

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就如一株株形态各异的植物，如果不巧长了刺，那么会比世间最硬的那一种矿物质都来得坚硬。

严格来说，女生喜欢扎小圈子，我和她应该属同一圈子。我们都是班上被边缘化的人。我们被排挤的原因尽管都是因为成绩，但她是由于太优异，我则是太差劲。我却从不认为自己和郑红科是一国的。虽然家境都不太好，她却有感情很好的父母，而我父母甚至在饭桌上大打出手。

对于我的冷淡，郑红科不以为然，她企图亲近我。她不知道我床底鞋盒藏着的日记本里，每页都写着昭伟的名字。每次昭伟看着郑红科时，我的心就犹如灌了铅般沉重。之所以不像别的女生那么明显将厌恶之情表露，是因为每次别的女生捉弄郑红科时昭伟投向她们的厌恶的眼神。我无法忍受被昭伟像望着一只苍蝇那样望着，这便构成我与郑红科之间相安无事的表象。越是如此，我胸腔里那株植物的刺越发长得细密坚硬。每次女生狠狠捉弄郑红科时，我在旁不动声色地观看。

一天，我们如往常来到教室，到我们位置时，走在我前面的郑红科发出一声极其耸人的尖叫，神色惊慌地退到我身后。我过去一看，早饭几乎要呕出来。一只手腕粗的死蜥蜴翻着白肚皮横在郑红科的椅子上。我从小就恶心爬虫类动物，这是我的死穴，一大早看见，忽然升起无名火。我回头，那几个女生正乐不可支，其中手上套着红色塑料袋的许娜笑得格外开心。那一刻，我顾不得恶心，拎起蜥蜴尾巴朝她们甩去，正好砸中许娜的脸。老师和昭伟赶到时，许娜的头发已经散了一地，我的牙龈也不断往外渗血。可是，昭伟望也没有望我们一眼，直直冲到郑红科身边。而这场冲突，其实只有我与许娜是你死我活的主角，其他人包括郑红科在内，只是拉架未遂毫发无伤的路人。

老师狠狠批评我和许娜时，站在郑红科身边的邵伟对我们流露出的憎恶，像一把刀划过我的心，令我忽然对许娜她们有这么强烈要与郑红科过不去的心情了解了。

回座位时，郑红科欲开口说话，我打断她：“别说话，我很讨厌你。”她的眼眶漫上一片雾水，我见状更烦了：“要装可怜，朝男生装去。”那天之后，我彻底不再和郑红科说一句话。我，无法忘怀邵伟那一刻的眼神。对那个年龄的我来说，还有什么比被喜欢的男孩用讨厌的眼神看一眼更严重的事情呢?以后，我要看着她痛苦。我被这个恶狠狠的念头吓了一跳。

体育课，练习排球。女生们仿佛约好了般，郑红科在网前，球就砸向前方；在后场，那么球就砸向后方。总是那么准，那么狠，一次次砸倒她。终于，和她同队的女生“手误”将球砸向她的脸，两道血汩汩地从她鼻孔冒出。女生们停了手。只是，谁也没有走过去看她。

男生们纷纷围过来七手八脚帮她止血，邵伟扶她去医务室。望着他们的背影，许娜恨恨地说，她为什么要回来，要是没有她就好了。许娜说出这句话时，我有几分吃惊，因为当时我心底闪过的正是那一句。

我们从未想过，即使没有郑红科，邵伟也不见得将注意力放在我们身上。重点是，那一刻，郑红科终于成为全班女生的公敌。

那个周一的早晨，我在旁边听着女生们叽叽喳喳商量这一天对付郑红科的计划。她们想好了，上午第三节课是体育课，所有人都要穿有松紧带的体育裤。在课间操期间，假装摔倒靠近她，把她的裤子扯下来，让她在全校人面前丢脸。这个计划让女生们异常兴奋。什么时间、走到哪里、佯装摔的姿势、怎么恰如其分在千钧一发的瞬间将裤子扯下来――

可是直到第二堂课结束后郑红科还没出现，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没有请假直接旷课，那个郑红科，给她10个豹子胆她都不见得做得出来。

快放学前，老师面容哀伤地进了教室：“郑红科早上来上学的途中出了车祸，抢救无效……”空气仿佛不再流动，瞬间静止下来。下课铃响，所有人默默地收拾书包。走出教室时，没有一个女生不流泪，除了我。

一直到第二天，骑自行车路过郑红科家那个街口时，我才猛然觉得，那双羞涩的眼睛，已经永远从我生命中消失，不会再转学回来了。

我们班的女生，忽然一夜之间老气横秋起来。生活中不再有郑红科的这个事实，令我们不敢翻看过去有她的所有时光。又因为过去对她的种种，令人只要一想起她，就会觉得那是一段十分残忍的时光。

年轻如我们，怎么会知道给予别人冷漠和戏谑，最后刺痛的竟是自己。

当我骑着车子经过昔日郑红科站在那里等我的那个街口时，才发现，在我的青春中，原来最残酷的事情，不是失恋也不是被人歧视，而是无处后悔。如果，如果她还在的话，我们会怎样呢?一切可能性，都在那个早晨，戛然而止。

(摘自《太阳雨》)

【解读】这个年纪女孩子，确实如一株株形态各异带刺的植物。轻易地伤害别人。也轻易地被别人伤害。如果没有那个早上。我们会不会反省。会不会一直愚蠢地错下去。在青春中。“最残酷的事情，不是失恋也不是被人歧视，而是无处后悔。”伤害别人，代价就是后悔，甚至绵延一生的后悔。行动前，三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