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花儿香 第10期

时间:2022-06-13 03:19:50

麦花儿香 第10期

1

在李庄,提起苍娃,村里没有一个不说他是个懒人,是个怪人。因为他没有跟别人家一样种蒜,而是种了一地的麦子。

李庄是响当当的“大蒜特产村”、“全国大蒜出口基地”,他咋能不种蒜呢?种蒜和种麦相比,是要多出几倍的力,多流几倍的汗哩!可想不流汗在城里蹲办公室看报纸啊,你一个庄稼人,还怕出力流汗吗?苍娃种麦子是中专毕业回到村里,跟爹娘分家之后。种了麦子后的苍娃在大家的眼中便不是李庄人了,因为老李家自古以来还没出过这样的不孝之子,在大家的口里,苍娃成了二流子的代名词。村上谁家孩娃好吃懒做了,做长辈的总要骂道:

“你个娃子咋跟苍娃一个样呢?”

麦稍黄的时候,苍娃赶着驴车,悠然自得地到地里去。庄上的人不敢凑近,远远用怪怪的眼神瞅着他,大声地问:

“李庄人怎能不种蒜呢?”

“李庄从前也并不种蒜的,”苍娃答完,接着朗声问道,“你忘了从前的情景?小满前后,一地的麦香。”

苍娃说的是真,往前倒退十年,这片土地上生长的是小麦、玉米、棉花、高粱……五月的麦子金黄一片,她们是临产的孕妇,昂着头,她们有理由骄傲。收割后的麦子装上板车,车辕压弯了男人们的腰杆儿;黑粗的女人在后面推着帮一把力,一步步推到土场上去……

人们听了他的话,眯眼看看天,想着什么。但从前的情景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于是又把目光从天上拉回来,有些迷惑地望望苍娃:

“不种蒜挣钱够花?”

“够吃就成。”

“孩娃儿日后上学呢?”村人困惑了,“有个生老病死的事儿呢?”

苍娃没再跟他们搭话,而是赶着驴车“踏踏”地走了。村人便悻悻地站在一边,摇头叹息道:“唉,可怜啊,上几年学,工作没有找着,脑子却毁了!”

蒜是一种难以伺候的植物,种的时候要蹲下来一颗一颗地往土里按,不能像种麦一样,站着身子,摇着耧,优雅地成垄播种。平时管理的时候也要繁琐许多,施肥、喷药、农药灌根,每一样都是少不了的。收获时的劳累更不必说,就拿拔蒜薹来说,作揖一样弓一下腰拔出一根,不知作多少次揖,才能将蒜薹拔完,人也早已累散架了。

苍娃没有下学之前,是不知道做活也能累死人的。从市里农业中专毕业回来,收了一季蒜薹、刨了一季蒜、种了一季蒜,才知道那个南乡过来打工的蒜客、五大三粗的汉子,为啥累得趴在地上呜呜地喊着娘哭。也才知道了村里的一些姑娘为啥都肯丢了廉耻,辱蔑了祖宗,去城里做那卖肉的行当。累啊,一天下来,四仰八叉往泥地上一躺――顾不得地的湿、地的脏、地上土坷垃的硌人,眼睛一闭,就“死”在那里了。半天过后动动牙齿,有“沙拉沙拉”咀嚼泥土的声响。鼻子吸着一丝一丝儿的辛辣大蒜气味儿,心里便想就这样一丝一丝儿地死去吧……在这个时候,灵魂出窍了,飘到九霄云外,跟晚霞一起飞来飞去。人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龌龊痛苦如一条在泥土里挣扎的鱼。开始羡慕身边的每一条小生命:舒展着嫩绿叶子的小草儿,震动着翅膀弹琴的蟋蟀,甚至于悄悄爬上脚踝的一只黄肚子蚂蚁。

苍娃赶着驴车到了地里,并不做什么活计――麦地里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活计。麦子显着令人敬畏的生命颜色,麦穗儿挤在一起,狂躁地颤动;麦芒涌在一起,狂躁地抖动。今年的麦子长势很好,水分适当,阳光充足。麦子接近成熟了,麦粒儿开始灌浆。看到这些,苍娃的眼珠便瓷在那里。他小心翼翼揪下一个麦穗儿,放在掌心轻轻地揉搓……张开手掌,几颗水水的麦粒晶莹剔透,几片青绿的麦壳儿亮若冰片。

他有两亩土地,一头驴子,这是从父亲那里分来的全部家当。他的土地是轮番休耕的,一亩种着麦子,就有一亩荒在那里,让它恣意地长草。他将驴子从车子上解下来,牵着它,让这畜生舒展舒展筋骨,他自己也舒展舒展筋骨。驴子高兴起来,往地上一卧,打两个滚儿,“哕哕”地叫,懒着不起来。

苍娃道:“起来,吃草了。”驴子还是在那里卧着拿眼睛瞅着主人。苍娃道:“你不起来,我可走了。”然后苍娃真的丢了驴子,到一边的草丛中,蹲在那里抠抠这儿的土地,看看那儿的土地。他出神地听着田地里的动静儿,唧唧、吱吱。天色还太明亮,小虫子们不敢出来,所以还听不到更加美妙的音乐。

这个时候,远处蒜地里拔蒜薹的村人们就直起身来,捶打着酸痛的腰眼儿,远远地朝这边望着,指点着道:

“瞧,真是个怪人呢!”

“哎呦,那么好的土地,就这样荒着,让人看了心疼呢!”视寸土如黄金的村人看不下去了。

日子长了,这些话也传到苍娃爹的耳朵里,老汉也只有叹气的份儿,打孩子闹着分家的时候起,就不知道吵过多少次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孩娃儿现如今已经大了,都中专毕业了,他个当老人的还能做啥?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这个时候,苍娃躺在草丛中,听到田野里美丽的合唱:昆虫、土地、小草、庄稼、露水……都在愉快地唱歌。

慢慢地睁开眼,他看到天上的火烧云开始烧起来,眼前头开始慢慢看清楚一个人,红红的褂儿、红红的脸、红红的唇。

麦花!他一骨碌爬起来了。

2

麦花跟他打小儿一起长大。

那时候,小村四周的地里长的全是麦子。麦子收了之后,都拉到土场上去。土场半月前就用湿水洒过,然后使石磙碾压;显得平展、坚硬、干净。用过的石磙立起来放在土场一角儿,白天时孩子们便趴在上面玩耍,吃饭时女人们便在上面放了饭。天黑下来,村人们吃了晚饭都到麦场上去,麦场上渐渐有了说话的声音。大人去,苍娃跟麦花也去。他们俩并排躺在麦垛后面的地上,地面尚有太阳的余温,但并不灼人。夜渐渐深了,土场开始透上凉气。两个孩子一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着说着,麦花便倦了,美美地睡着了。麦花刚刚洗了澡,皮肤湿湿的。苍娃凑上去闻闻,她的头发上飘着淡淡的香味儿。麦花小时候皱巴巴的小脸儿,是个没长开的倭瓜。这些年却是越出落越好看,现如今瞅一眼就让人心里甜得不行,美得不行。

苍娃一骨碌爬起身来,没有看见麦花,却看见爹端着烟袋,正凶巴巴地朝着他吼:

“你个忤逆不孝的子弟,单知道懒懒地往这儿一躺,还不赶忙回家嘞!水要担、饭要做,你要忙死你娘才痛快吗?”

苍娃跳起身来赶紧套起自己的驴子,驴子“哕哕”地叫着,还不愿意起来。它拍打着驴子的脖颈子,挠着痒痒把它哄起来,套上缰绳、龙套。他在那里忙活着,爹就缩在夜影儿里抽烟,烟火一闪一闪。他赶上驴车,吆喝着去了,暮色中爹的身子渐渐小去……

他边赶着车边往远处瞅,麦花家的地里早没了人影儿。刚才那女子还在她家蒜地里弓弓着腰干得起劲儿,这会子已经回家了吗?他心里一酸一紧,开始空空落落的了。

麦花家里有钱,她的爹娘在外面做生意,做的是大蒜生意。他们从农民手里收了蒜,存到冷库里,到了冬天时高价卖给外国人。上小学时麦花就告诉过他,外国人傻,外国人也富。外国人的貂皮大衣都穿不完,用一个泡泡糖就能换外国人一件貂皮大衣。那个时候村里就已经开始大规模种植大蒜,从而带动了整个乡,甚至大半个县。冷库渐渐多起来,专门跟外国人打交道的蒜商也渐渐多起来,县里领导得到利税,尝到甜头,也加以扶持,出去之后都干脆自称来自大蒜县,后来又有了什么蒜乡、蒜都的名头。那时候麦花从穿着打扮上就跟村里其他姑娘不同,她小学三年级就穿皮鞋、五年级就烫头,羡煞了村里的姑娘们。

正因为麦花家里有钱,所以她到了这个年龄,也还并没有出去卖肉挣钱。这么大的姑娘还没有到城里挣钱,这在别人家要被人骂作不孝的,可是她家不一样。也正因为爹娘都在外面忙生意,家里地里的活计都落到了麦花身上。好在她家地不多,她一个人忙活还显得清闲。

苍娃的车拐了一个弯儿,便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儿在前边儿走。苍娃一眼认出是麦花,因为麦花走路跟别个不一样,她是用脚尖儿走路,轻飘飘的那个好看。驴子紧走几步到了麦花的身边儿,麦花也紧走几步一个偏身儿坐到车帮儿上了。

驴蹄子“踏踏”,两个人都沉默着,都像是在想心事儿。

“你就没句话跟俺说?”半天,麦花道。

“说啥呢?话倒多的是,可让人听见怪不好意思的。”

“有谁听见,这就咱俩人儿。”麦花捶一下苍娃的胳膊,嗔怒道。

“哪儿啊,还有它哩!”苍娃指指驴子,“它也是一口人。”

“我的娘也!”麦花听了便捂着嘴笑了,戏谑地道,“这个黑妮儿是你的女子吗?它能听懂咱们说话儿?”

“咋会不能?你瞅它耳朵多长哩!”

驴子又踏踏走了一会儿。

苍娃道:“你还记得吗?我们小的时候,地里的麦子多多啊,麦子多,水汽也大。晚上从地里回来,人都跟水人儿一样。”

“那是!麦子不多,我也叫不了麦花!”麦花道,“可现在蒜值钱。蒜值钱,土地也就金贵,谁还种麦子?”

“连续着种了十多年了吧?土地歇不得一歇,累坏了。”

麦花便咯咯地笑了:“土地也知道累吗?”

“人干一天活儿还知道累,土地一年到头不歇着哪能不累?”

麦花侧着脑袋,瞅着握着鞭子专注地赶着驴车的苍娃。心想,天哩,这个上过学的年轻后生脑袋里都装着些什么哩!怪哩!真是怪哩!……

“咱俩结婚了之后我把你家的地也种上麦子,麦子多好啊,秀气、干净。不跟大蒜一样,大蒜不往根里灌药,根里都要生蒜蛆呢。如果植物也有气质,麦子的气质就是优雅,而大蒜……”

“呸!别臭美!谁说过要嫁给你啦!”

“你还嘴硬!”苍娃要停住车子,抓住麦花,麦花却趁着车子慢下来的功夫,跳下车,“蹬蹬蹬”地跑了。

3

苍娃的麦子出穗了。

麦穗儿像毛茸茸的小兔子耳朵,开始是细小的,尖尖的,后来开始粗大起来,饱满起来。捧在鼻子前面儿嗅一嗅,轻轻的甜味儿。驴子在一旁的空地里吃草,苍娃便在麦丛里看自己的麦子。

他喃喃自语,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说着什么。渐渐地他发现麦子身上有些小青虫,他不喷农药。虫子也是小生命啊,吃吧,吃吧,只要最后可以给我留一些。苍娃跟虫子说着话儿,可是虫子并没有因此而少一些。就在他有些焦虑的一个早晨,他看见远处飞来两只麻雀,麻雀叽叽喳喳相互说着什么。怯怯地停在一边的空地上,并着双腿蹦来蹦去。现在麻雀是少了,苍娃不敢惊动它们,他蹲在那里,看着麻雀,麻雀也看他。在十年前,他小的时候,村子里麻雀实在是多。那时候田地周围的树林里,喜鹊、老鸹、斑鸠……现在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躺在草地上,望着浅灰色的天空和天上碎布片儿一样的云彩。小时候的云多好啊,天也蓝,瓦蓝瓦蓝的,像深不可测的眸子。

麦子再浇一水,就该收割了。拉到麦场上,用打麦机“嗡嗡”地打。打麦子了,打麦子了!一家人手不够,便几家合伙儿。家家相互帮忙,许多天里,打麦机的声音嗡嗡响着,到处都是新鲜麦子的香味儿。

一直忙活到下半夜,暑气退了下去,一家人就铺张席子,在土场上睡。有的男人被尿憋醒,起身到麦秸垛后面解了小手,回来仍紧挨着妻子、孩娃睡下。一觉睡到天亮,醒来一瞅,身边睡着的却是别人家的媳妇和孩娃儿,才知道自己迷迷糊糊躺错了地方――那家媳妇领子口还闪着半扇子奶呢!

想着想着,苍娃慢慢地睡着了。睡着的时候,他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一觉醒来,听到身后麦丛中叽叽喳喳的叫声。是麻雀的声音,久违了的声音。他听出来不是一只,也不是两只,而是好多只。他闭上眼睛,听着那有些吵闹的声音,一种舒爽的感觉淌过全身。他知道在他睡着的时间里,刚才那两只麻雀一定跋涉了很远的路程,从远方叫来了自己的伙伴儿。他不敢动,生怕惊动了它们。

这样一连许多天,他都到麦地里去听那麻雀的嬉闹。交往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了解了这些麻雀的习性。它们白天在这里忙活一天,帮助他逮虫子,傍晚很晚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回去,而第二天它们比他来的更早。它们的家离这儿那么远,苍娃想象不出它们是什么时候起床赶过来的,一赶来就在田地里忙活起来。

但是虫子一天天少了,它们有的饿得唧唧直叫。苍娃真担心它们第二天不再来了,可是庆幸的是麦子正在一天天成熟,马上它们又有吃的了。果然不错,麦穗一天天黄了,田里的麻雀一天天多了起来。它们为了一顿美餐,早晨起的更早了。苍娃不认为它们是来偷食,为了这片庄稼,它们付出了劳动。这劳动果实里本来应该有它们的一份儿。

4

麦花的爹死了。

县城殡仪馆的车响着哀乐,载着麦花爹的尸体,像个幽灵一样穿过小村的街道。麦花坐在车上,白衣白帽,悲楚地哭号着,小小的身子颤抖得像个纸人。那天,呆傻了的苍娃也站在人群中间,看到了那一幕。

人们感叹着:“英英武武、呼风唤雨的一个人儿,就这样没了,到底为啥啊!”

“唉,还能为啥?去年大蒜炒得肉一样贵,他去年秋上便借了高利贷,包了百十亩的大蒜,想要今年发大财。谁能想到今年蒜价掉到猪都不闻呢?高利贷又到了期,人家一日三番地来催债,被人逼得没有办法,整日里心里烦闷,就寻短见了。”

“价咋会这么低呢?”

“出口不了了!外国都经济萧条哩!一经济危机,在质量上就苛刻刁难,说咱们的大蒜农药残留太厉害,大蒜成毒蒜了呢!人家外国人说了,有农药残留的大蒜,小孩儿吃多了会呆傻,孕妇吃了生个孩子都没儿呢!”

“放他娘的个屁,别听他娘的外国人扯臊!”

“唉唉!今年的商人,多少都赔惨了!像他这还是好的,有的人家借了高利贷,一家几口都一起上吊了。啧啧!”

苍娃悄悄地赶上驴车,到了自己的麦地旁边。他躺在青草上,望着灰蒙蒙的天,听到了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跟远处的一点儿唢呐声。他的心被什么搅拧得难受,麦花的爹,村里人人羡慕的大蒜商人,就这样走了。

一连几天,苍娃都没有看见麦花的影儿。半个月之后,麦花找到了苍娃。他们坐在麦地旁边的篱笆上,望着远处的天边。

“俺要走了。”麦花说。

“去哪儿?”苍娃一惊。

“不知道……爹为了收购大蒜,借了别人的高利贷。他这么一死,倒是解脱了。可是借的钱还是要还!娘受了刺激,脑子不行了。俺到城里一边挣钱,一边给她治病。”

“真的借了高利贷?”

麦花点点头,说:“原想很快就能收回成本的。谁想到……”

苍娃呆呆地望着麦地,麻雀们正在上面活泼地乱飞。麦花跳下篱笆,头也不回地走了。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拖到他的脚下,在那里一跳一跳的……

临走,麦花说:“早点儿找个对象,到时候俺回来喝你的喜酒……”

苍娃的麦子熟了,收拾了收拾,打了以后称了称有二百斤。他很感谢那些麻雀们,觉得它们没有忘了他。

有时候,苍娃想起麦花,就去地里看看满地的麦子。蹲在那里,像丢了魂。麦子泛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淡雅香味。

村里人说,麦花是去城里卖肉了。

对于村里人的传言,苍娃绝不相信。麦花家的地荒了,荒了一年,第二年苍娃给她家收拾了收拾,全都种上了麦。这一年的麦子又快熟了,里面还是那么多的麻雀,可是麦花还是没有回来……

5

麦花是去做了城里人了。

自从麦花做了城里人,苍娃便盼着城里来人。他想跟人家打听打听,可曾见过一个叫麦花的姑娘。她是在给人家做保姆,还是在商店里做售货员?她过得好吗?账还完了吗?娘的病治好了吗?找下对象了吗?他赶着驴车到地里去,心里揣着个麦花,嘴巴里便无端地自个儿跟自个儿说话。村人见他这样,心中越发惧怕,不敢跟他亲近。以为他不但是懒,是怪,而且有些傻了。

小村地方偏僻,离城较远,平常少有城里人来。苍娃心中的疑惑,便无人给他化解。这一日他正赶着驴车从地里回来,却见一个穿着光鲜的汉子蹲在路边。西服革履,白色面皮,戴个眼镜。衣着打扮,绝不像个农人。正把脑袋埋在怀里,做深沉思索状。

听到车子的声音,汉子抬头望了望苍娃。苍娃看出这人定是城里来的,想起麦花的事儿,想要停下来打听,却怯怯地不敢搭话。没想到那汉子却先开口了:

“老乡,这附近可有水塘?”

苍娃明白了汉子赶脚多时,定是已经口渴难忍,便慷慨地让道:

“跟我到家去喝吧,家里井水甘甜清凉,寻什么水塘?!”

汉子开始一再推辞,后来耐不住苍娃劝说,便上了驴车,跟着苍娃回了家。

苍娃把汉子让进屋,打来一碗凉水。正想等汉子喝完水,跟他打听一下麦花的消息。没想到汉子却并没有捧碗,而是把头一埋呜呜痛哭起来。

汉子一哭,苍娃慌了神儿。汉子哭完之后,望着苍娃道:

“大兄弟,你知道我是为何而来?”

苍娃疑惑地摇摇头。

“大兄弟,你知道我找水塘作甚?”

“俺看你定是渴极了。”苍娃说。

汉子听了抚着桌子道:“俺并不是口渴,你知道吗?俺是想找个地方投水的。俺活够了!从城里一步步走出来,一路上没见着个坑,没见着条河!俺事事不顺,就算想死,老天也跟俺作对!不知不觉到了这个所在,也不见个水井!真是急死俺了!俺就想找个地方,死了干净!”

汉子的一席话把苍娃吓了一跳。这里离城三十来里,原来这城里人是出来跳河的。他疑惑地望着来人:

“大哥,城里人吃喝不愁,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放着这样的好日子不过,你为啥要寻短见?”

汉子抹了把泪:“一言难尽啊!”

“莫不是媳妇跟人跑了?”

汉子摇头:“没有!媳妇贤惠顾家,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娃!”

“莫不是生意赔了?借了高利贷?”

汉子摇头:“我在学校工作,是一名教师!”

“那你干的是人人眼馋、受人尊重的活儿啊!你瞅瞅我们这些农人还活着哩,你咋要死?”

汉子又哭了,趴在桌子上痛苦地叫着:“你不懂得俺们工薪阶层!每月拿个一千来块钱的工资,撑不着,饿不死。身边稍微搞点儿小生意小买卖的都发肿了,我这样的人活着,连亲戚朋友老婆孩子都瞧不起!活着还有啥意思哩!?”

苍娃这才知道汉子是生活上遇上烦恼,心理上遇上了麻烦。心里想了想,便对汉子说,要死也不急,可以在此多住几天。体验体验农人的生活,也不枉活了一辈子。

汉子竟然答应了,第二天还提出帮苍娃打水、做饭、下地干活儿。苍娃也不客气,也不跟这人多说话,诸事都依着他。下晌那人还跟着他的驴车,到了地里。那人看了麦子,看了荒草,非常惊讶。拿当初李庄人问过的话问他:

“大家伙儿都种蒜,你怎能不种蒜呢?”

“李庄从前也并不种蒜的。”他照例地答道。

若是村人,肯定又要鄙夷地说他呆傻了。但教师读书多,知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智若愚,明白这里面有大哲学在。

教师在他家吃住了几天,精神头儿也一天天好了。打消了寻死的念头,最后热情地跟苍娃道别,灰头土脸地到来,神清气爽地回去了。

回去之后,这教师逢人便讲自己的这段奇遇,同时提到了一片世外桃源般的村寨,一个高深莫测与世无争的隐者。不久之后,竟然有更多寻死觅活的人慕名而来。有教师,有律师,有医生,有演员,有公务员……找到苍娃,一律是要求吃住在他家里,洗衣、干活、下地。几天下来,来时大多疯疯癫癫,非哭即笑,走时则总要再三握住苍娃的双手,口里感激地叫着哥们儿,还不忘塞给他几张大票儿。

这些被俗务烦累的城里人,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精神的家园,心灵的净土。初到这里,一开始总是惊讶,渐渐明白在世上当一回人,原来还有这种当法。大彻大悟地回去,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城郊的李庄有一个苍娃,他那里是个缓解精神压力,治疗心理疾病的好地方。甚至还有城里人成立了“心理自助游原生态俱乐部”,定期去李庄到苍娃家里住一住。

在苍娃家里喧闹起来的时候,村里人真的疑惑了,他们搞不懂那些城里人,就像当初搞不懂苍娃一样。不久之后,便开始有人模仿着苍娃,刨了大蒜,种上麦子,学着苍娃一样招揽住客。

李庄来的城里人越来越多了,苍娃再没跟他们打听过麦花的消息。

麦花现在是城里人了,苍娃知道,她或许早晚也要来……

上一篇:社会科学划界问题研究 下一篇:爱丽丝.沃克《紫色》中的“双性同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