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亮:年轻的“老灵魂”

时间:2022-06-12 09:02:01

他的作品

阿霞(节选)

爸是铁下心来要我锻炼,所以每天要求我一早骑着单车去上班。按理我们家在城北,坐车去市中心是方便的。不过我算懂得爸的良苦用心,就老老实实地照做。

第一天可能是没计算好时间,狠狠地迟了一到。打了卡,我也没在意。杨经理看着我笑笑,没说什么。目光所及之处,好像人人都在忙碌,有条有理。一下子,我又好像成了局外人。我走到更衣室换衣服,到了门口,一个人影斜插出来,堵住去路。我一看,是昨天的那个圆圆脸的小姑娘。她一把拉住我的胳臂,说:“跟我走。”我一时懵懂得很,就跟着她走。走到杨经理跟前,就听见她说:“经理,他迟到这么久,你怎么不骂他啊?”

我大吃一惊,回头看她,她脸红得有些肿胀起来,似乎愤怒得很。再看看杨经理,脸上尴尬着,却又对我笑,嘴动了动,终于说出话来,却是冲着那小姑娘的:“发神经啊,阿霞?没看我忙么,干活去。”阿霞舔了舔嘴唇,挪了几步,却又折回来:“我们迟到你都骂,为什么你不骂他?”杨经理正在给客人落单,这回真的不耐烦了,声音粗了起来:“二百五,我骂他,有人就要骂我,你拎不清啊。”

阿霞终于走了,我还莫名其妙着。定了定神,终于去更衣室换衣服。一出来,杨经理把我叫到一边:“刚才的事,别跟你爸说哦。”我答应着,听到杨经理说:“这个阿霞,缺根筋,总要给我惹祸的。”

我一上午的工作无非是擦擦桌子,帮客人落落单。我看其他的服务生两只手端着四五只盘子楼上楼下地跑,好像挺有成就感,就对经理说我也要做。经理说:“你刚来做不来的。要练好久。阿霞来半年了,都端不了的。”

忙完中午的饭时,大家坐在一起吃东西,吃得很安静,凝重得过分了。吃着吃着,工友们总归对我有些好奇,就开始问这问那。我就耐下心来答,正经八百地。大家就都说,毛果这个大学生,还真是个好脾气的人。他们说话的时候,阿霞就直直地看着我。她的眼睛真是大,目光却是涣散的,表情就有些茫然,好像时刻走着神。虽说是这样,我终于也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这时候突然听见她大声地说:“他迟到,经理肯定不会扣他工资的。”

她声音这样大,斩钉截铁,似乎刻意夸张了自己的郊县口音。我心里又有了莫名其妙的感觉,很无助似的。这种感觉十分奇异,好像某些游戏规则被打破了,让我的双脚突然踩了个空。

我抬起头,看着工友们。大家对她的话并不在意。有个叫瑞姐的,冷笑了一下,开始低下头去剔指甲。其他人只是沉默而已。气氛一时有些生硬,但也没有谁的脸上有了看热闹的人通常具备的饶有兴味的神色。

这时候大厨王叔站起来,说:“干活了,干活了。”我也跟着站起来,却看到阿霞空洞的目光仍旧一路逼视着我。王叔哈哈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我们霞子厉害吧,哈哈哈。”

我这才觉出阿霞在这个群体中,是个异数。很不寻常的,是她自己的行为和别人对她的态度。这原本是个很世俗的群体,阿霞的旁逸斜出,似乎为它增加了一些考验的力度。而被考验的,是我。

回到家,我无意说到了阿霞的事情。妈说:“啊?老姚店里还有这样的人?乡下来的吧?这么没教养。毛羽,要不要跟老姚说一声啊?”

我突然想起来什么:“不,什么也不要跟姚伯伯说,你们说,我就不去了。”

他的名片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小说集《七声》《谜鸦》《相忘江湖的鱼》,文化随笔《绘色》等。曾获2008年香港艺术发展奖、首届香港书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入选“当代小说家书系”“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8-2009中国小说排行榜”及台湾“2006年度诚品选书”。长篇小说《朱雀》获“《亚洲周刊》2009年全球华人十大小说”奖,作者也是这一奖项迄今为止最年轻的获奖人。

名家评论

这个作品对一般政治和道德立场的超越性在于,它昭示了一个人对艺术的忠诚,对任何生命律动的尊崇和敬畏对观察、描写以及小说美学的忘我投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葛亮是这个时代感觉僵死症的疗治者之一。

(韩少功)

朱雀(节选)

他本无意于这一切了。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局外人。只因为有了她这无穷尽的陌生才对他打开了一个缺口施舍似的。

他是个有尊严的人可站在这堂堂皇皇的孔庙跟前还是有了受宠若惊的表情。那匾上写着“天下文枢”,牌坊是新立的洒金的字。字体虽然是庄重的但还是显得有些轻和薄,像是那庙门前新生的胡须。但就是这样他还是被镇住了。

他茫茫然地听说了夫子庙这个地方当时他在英伦北部那个叫格拉斯哥的城市,是个地形散漫的城却养就了他中规中矩的性格。那里民风淳厚举世闻名的大方格裙子是个佐证。厚得发硬的呢子穿在身上其实是有些累赘的似乎并没有人想起去改良过。穿时要打上至少25道褶子必须是单数的这也是约定俗成无人非议。然而外地的人们关心的却是这裙子附丽的讯息他不止一次被人问起他们苏格兰的男人穿这裙子时里面到底有没有底裤。他就会脸红仿佛这习气的形成都是他的罪过。在这城里他听着风笛长大这乐器的声音尖利而粗糙总让人和思乡病联系在一起。而他长着黑头发眼睛也是黑的他对这城市的感情就若隐若现。这里面有些自知之明的成分他明白他并不真正属于这里。和那些金发碧眼的孩子不同他和这城市有着血脉的隔阂他对它的亲近过了就有了矫揉造作的嫌疑。

有一天父亲对他展开了一张地图指着一块红色的疆土说是他祖父的出生地。这国家让他陌生因为它的疆界蜿蜿蜒蜒无规则而漫长的海岸线让年幼的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相信复杂的东西总是更文明就像是大脑沟回多些的人总是更聪明。他父亲指着海岸线边上的一个小点说这是他们的家乡南京。

后来到他大学读了一半学校里实行了与国外高校的学生交换计划。他就填了地处南京的著名大学。倒不见得完全是寻根的需要这大学的物理专业在国际上是有声望的和他的所学也相关。不过这也无法为他看似寻根的举动找一个充分的借口或许和寻根互为借口。在出发之前他用功地做了准备工作学了一个学期的汉语又翻看一些有关南京的资料。后来他发现了一张英国人绘成的明朝地图。那时的南京是世界上的第一大城不似中国以往的旧都有体面庄严的方形外城而是轮廓不规矩得很却又奇异地闳阔。这局面其实是一个皇帝迷信的结果。然而到了下一个朝代外城却被打破了这界线有些地方残了有些更是不受拘束地溢了出来。后来他很得意自己的直觉这城市号称龙盘虎踞其实骨子里有些信马由缰是六朝以降的名士气一脉相传下来的。

他也预习了有关这个城市的文学听说了文言文的深奥可畏他就找了白话文来读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姓朱的作家写的一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后来又读到了姓俞的作家写的一篇同题异笔说的都是这条河流的好处。

到了南京的第一天他就要去看这条河。然而竟一时忘记了河的名字就对接待他的中国大学生说他要去看这个城市最著名的River。叫小韩的大学生是个很热心的人带着他就上了一辆巴士。下了车他们站在了很大而陈旧的铁架桥上。桥头是一座汉白玉的雕像好像是三个身份不同的人摆出很革命的姿态。他往桥下张望底下是有些泛黄的滔滔的水。他顿悟了说NO这是扬子江我要去的是另一条河。小韩想了一下说:“你是说秦淮河吧?那我们去夫子庙。”

他这就听说了夫子庙这个地方。

【名家评论】

葛亮选择“朱雀”作为他叙述南京的书名,显然着眼这座城市神秘的渊源和历史沧桑。

然而《朱雀》又是一本年轻的书。他写《朱雀》不仅摩挲千百年来的南京记忆,更有意还原记忆之下的青春底色。小说横跨20世纪三个世代,但葛亮要凸显的是每个时代里的南京儿女如何凭着他们的热情浪漫,直面历史横逆,甚至死而后已。神鸟朱雀是他们的本命,身覆火焰,终生不熄。

(王德威)

他的技巧

如果真要去总结葛亮的写作技巧的话,那么有这么几个关键词:

1.情感真实。在葛亮的很多作品中,我们都能感觉到他隐匿于情节之外的情感真实。他的小说告诉你,情节是假的,细节是可以铺陈的,但它们依然具备了某种真实的动人心弦的力量。也许阿霞他们的生活不是你所经历过的,但是他们所遭遇的那些情感,所要面对的那些悲喜却是你生活中也曾经遇到过的,他们的情感是每个读者可以一回首就触碰到的。从他的作品中,我们读出了“这个时代中的我们的一部分自己”。

2.古典美学。葛亮的语言都有着中国古典美学的“节制”与“白描”之美。他的古典就像南京城那“温润的表皮”,来自坚硬生活的世俗的蛮荒感在底下暗潮汹涌,不经意中被放纵出来,中和了传统古典写法的不温不火的节奏,使小说在淡定中获得了张弛的力量。

3.暖意。阅读葛亮的作品,我们总能感觉到一种温暖之感。而暖意,是葛亮的一种手势,而且是来自于世俗的、日常生活的温暖,这使得他成为了他,一个有温度的叙事者。

他们说他

葛亮是具有超人禀赋和良好训练的青年才俊,《朱雀》是兼有人文地理和灵魂拷问的新型小说。他像写自家的家园一样写出了一个他的南京,他像写自己的亲朋一样写出了众多的人物。

――著名作家莫言

葛亮是非常敏锐而细腻的作家,有宏大的叙事企图,且文字干净冷隽,往往能够利用白描推动内在的叙事情节,这是相当难能可贵的技术。

――著名作家张大春

葛亮的故事里没有历史的笨重感,也没有走火入魔的实验手法,他以一条清亮嗓音,30岁不到的年龄,别辟蹊径,重新回归说故事的趣味。

――台湾知名评论家张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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