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些事都是真的

时间:2022-06-04 12:11:40

[评委授奖辞]

当写作不能够超越记忆本身,而仅仅成为一种记忆的状态与细节呈现,所谓的终极幻想,不可能有更多的价值。姚牧云的《如果这些都是真的》是对这种认识的呼应和论证。在她的叙述中,虚幻和真实交错杂陈,烦躁与宁静任意交替,十五岁青春的内心舞姿与回忆的环境奇异地交融、和谐。她展示的是青春的另一面,是对青春本来面目的一种“恢复”:它带着我们脱离一种矫饰的生活,在被成绩制约的成长时期,这篇文章成为了心灵的传声筒,压抑、苦闷、烦躁,等等,发出了集体的共振。我相信,那些正值青春期的少年们,会视其为重要的心灵归宿。这样,写作才最终具有了明确的意义与希望,是它为我们展开了最初的心智之旅。(麦坚)

很多很多个这样的傍晚,夏末的风吹散我额前的长发,弥漫开洗发水柠檬的气味,天边撕碎的晚霞便如轻轻渲染的水墨一样氤氲开来。所有荒凉的云朵,匆忙逃遁。所有交织的人影,纠缠不清。

心里沉寂,什么也没有。

那些曾经的事,一醒来,仿佛已在彼岸。

我十五岁,每天背着沉重的书包上学放学,有时会抽出耳机听CD,没事时念叨英语单词或者公式。去上课时,常碰见熟人,他们露出微笑,说:“又上课啊!”我礼貌地笑并点头。也许,在他们眼中,我只是那个乖巧听话的女孩子。我清楚地嗅见空气中灰尘的气味,忍不住咳嗽。

我习惯性地低下头走路,不去看任何一个人的脸和眼睛,我只看鞋子与脚,那些鞋子,往往昭示着主人的身份,宛若标签一样。

沿着一长条街道去学校,有人叫卖着春卷。这让我想起我小学的时候,校门口的春卷实在好吃,每天放学,总会捏着那很少的零用钱买两根,我还记得那个卖春卷的是个穿对襟盘扣蓝布衣衫的老太太。

经过几家理发店,网吧,水果店,耳朵里充盈着自行车车铃的声音、音响里流行乐曲的声音和孩子们时不时的大叫。于是,突然心里充满了莫名的荒凉。

这个时候,我都会感到很累,很疲惫。徘徊在烈日下,看那些来来往往面无表情的人们,仿佛一瞬间落下的雨水,闭上眼,一片茫然。

真的是茫然,像一下子忘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心中那么多悲伤。

那些悲伤如同盛大的死亡,温和而缓慢地贴近我在空气中的皮肤。

2006,我在夏末未尽的炎热中进入高一,特零班,亦是理科预备班。

同桌的女孩叫丹丹,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睫毛细碎地向上卷着。微笑时,像极了维吾尔族的女子。

这个略微沉默的女孩,总是一言不发地看书,做题。她是住校生,于是,在漫长的中午或是下午,她做着仿佛做不完的题目,草稿本子上是数不清的数字和繁杂的几何图形,她是年级前十名,有时候,我做错的题目,她会十分温和地伸出手给我指出来,她微笑着听我聒噪,微笑着点头。

比起她,我真的会觉得,我一无所有。

这些年,我始终明白,我向来都是自卑的。小学时,自卑自己的不起眼;初中时,自卑自己平凡的样貌;而上了高中,这些无尽的沼泽一样的疼痛再一次袭上心头,如同侵蚀。

如今的自己,跻身于这些出色的孩子之中,却仍是觉得渺小,觉得心惊,我无法成为佼佼者,无法让自己成为第一或者前八,我仍然引不起老师们的关注,我甚至对自己曾经被称作聪明的头脑产生怀疑,我无法去深入地思考,我无法不绝望。

我没有办法和别人说起我的理想,我无奈地忍受别人的轻视或者鄙夷的神情,这就好像我无法去面对那些梵文一样的物理题目。我好似一只支离破碎的瓶子,而我现在的思考则是一次次地使它更加脆弱。

我自负又自卑,如果告诉你,我充满了无数的惶恐,你又该如何想象?这个曾经被认为已经足够幸福的女孩,你该如何去想象她心中斑驳的黑暗的潮湿的角落。

我就像一个愚蠢的孩子,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里面,无法得到审判或者是救赎。

我的美丽的,悠远的梦想,仿佛变成了一只高飞的风筝,好像一直牵扯着它,却再也抓不回手中,风过,它就会坠落下去。

这就是青春啊青春,我可爱的青春。

在我十五岁的屈指可数的几篇文字中,我无一例外地避免去描述那场决绝的,烙印一般的离别。

可我那么清晰地记住那段时光,在语文课,政治课,甚至历史课上睡觉,默默忍受你的讽刺,试着在擦肩而过时尽量去避开彼此的肢体,虽然不愿,但心中仍是充满了刀绞的酸疼。用黑色墨水的笔在课桌上书写一大块一大块的歌词。静下来时,去想象你对我放肆大笑的脸。

那些日子,我时常在深夜里独自一个坐在窗户前发呆,冷风侵进心窝里,却不感到寒冷。我记得你温暖的身体,记得你孩子气的言语,记得你双手放在我腰间上的触感。

我想问一问你,到底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了。

我们在沿河路散步,我们走到很远很远,那么那么远,我们经过亮着灯的农家,经过玩耍的孩子,经过气势汹汹的大黄狗。你向我倾诉着对那个人的思念,你告诉我他的故事,我看见你在黑暗中的脸,充满了怀念与哀伤。

你一定不记得了,你又怎样会记得呢?我们第一次吵架,我与你冷战,你先妥协,你对我那样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你这样倔强的孩子,就算被爸妈打了也不认错,就那样怯怯地向我道歉,你见我沉默不语,便气呼呼地说:“我都道了歉了,你为什么还不理我呢?”你又如何知道呢?那时孩子气的你,让我不由得想要拥抱。

我知道我还记得,你在深夜里对我的安慰,你送我的双子座拼图,你和我一同看过的电影,你和我一样的发带。

可是,你说我又怎么能忘得了,你走时决绝的、冷淡的脸,你说我又怎么忘得了你冰冷刺骨的语言。

我们是错了还是对了,是爱了还是忘了,你义无返顾地离开,我哭了很久却还是笑了。

是谁说啊,寂寞的人总是记住生命中的每一份温暖。所以我总是意犹未尽地想到你。我把十四年来所有的温暖都给了你,你让我如何再向别人微笑?

我在无数无数个夜晚想起你,想要打电话告诉你,我的窗外下雨了,天空是藏青色的幕布一样,我好冷。可是,我始终只是一个人默默流泪。

年华啊,我的年华!

无法克制地想起那张在脑海里漂漂沉沉的脸庞,和眉宇之间淡淡的痞痞的笑容。温和而俊逸的少年。你的白衬衣,是那个季节里开不落的栀子花。

我把这个故事告诉许多人,故事里是一如既往的羞涩的男生和女生,年少时静默的感情。

可是,没有人相信。他们没有握过手,接过吻,甚至连话都不曾说过。没有人相信,还有只用小纸条维系的感情。

呵呵,原来我们,已经变成不存在的人。原来,我们一直是不太合时宜的存在。

也许这不是爱情,只是比友情深一些的感情,只是觉得他特殊一点,只是会在操场上搜索他打球的阳光一般的身影。

我们纯净的感情,誓必不能再。

于是,我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就算心里是无尽的不舍。

如果,你不知道那张写了“新年快乐,心想事成”的贺卡是谁寄的,如果,你真的忘记了我的字迹。

也许,我们真的只有在少年时,才有这般简单的感情罢。

在最后离别的时刻,听见自己身体里萌发的骨骼,它不住地咯嗒咯嗒痛苦地,所有骨骼磨合在一起,不断地剥落,于是,心中的悲凉超越了一切。

我是不是很任性呢?把你们都遗弃,却还埋怨你们的离开。我狠狠地甩开你们,一个人裹着满身痛楚,迈开远离的步伐。

亲爱的,我的脚下是如此陈旧的青春。亲爱的,我不会想念你。真的。

不会想念你叫我的那声“姐姐”。不会老想到你对我说的“要吃早餐,好好照顾自己,我只有你一个姐”。不会思念冷笑话,不会在寂寞时一遍遍打开你给我写的信。

我们的离别,已没有切肤的疼痛。我像一个有过太多伤口,而神经麻木的病人一样。我真的不痛,不痛,不痛。

再见,我亲爱的。

我抬起头,看眼前大片的人流,突然停下来。

我总以为我可以逆着人流一直走,像我年少时的梦境一样,无数的无数的人,而我一个人面无表情地逆了人流,心里是无端的惶惑。而现在,我发现,我已经顺着人流流浪。

平静的生活,我平静地生活着。

也许会有无数个这样的深夜,窗外灰暗的天空没有星辰,我在昏黄的灯光下做题或者看书,有时抬起头,会因用眼过度而眼睑灼热,眼睛里是一片刺痛的影像,我仍是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去。

周而复始,周而复始。每一天都是一样的。

我仍是用潦草的笔迹做笔记,仍是沉默着一道一道地做数学题,物理题。我一遍一遍地告诉神色惊慌的父母,不用怕,我会考好的。语言温和,可是心却被穿堂而过的风刺痛。

这些风留在这里,厮守着我充满了暗伤的青春,落下一滴花朵一般晶莹的眼泪,我的心中都是疼惜。

我一再告诫自己,要现实,不要去看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要看成绩,看高考,看排名,其他任何一件事,就算天崩地裂也与我无关。我仔细去审数学老师缜密的推理,去看物理老师充分的示意图,去听生物老师无趣的课文讲解。

我们可以不关心货币是否升值,不担心是否会有战争,不在乎柴米油盐,已经该满足了,不是吗?

成长啊成长啊成长,不想那么快地成长。

我知道我还不到去怀念许多东西的年龄,可是我无法做到不去怀念。我看着我自己,心若刀绞,那个个性张扬的女孩子到哪里去了?我本来可以不那么早地衰老,我心中的荒凉让我想要悲伤,是真的悲伤!

我回忆起这一段段的温暖,边走边爱。

在这个物质到可以不用信仰支持的年代,我们仍然能在一起取暖,满心温柔。

我不是贪心的小孩,真的不是。

我想纪念你们,纪念我的年华。

听摇滚乐的女孩,长高的树,暴烈的性格,无法满足的欲念,和神话里永远不长大的孩子。

这些的这些,组成了我充满隐喻与创伤的十四岁,一片荒芜,一片荆棘。

我隐忍着走过黑暗,走过漫长的无尽的黑夜,一遍一遍检阅着数不清的伤口。

虽然仍会在梦中惊醒,时时梦见巨大的漩涡或是踏空的台阶,我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姿态坠落。

我们不知如何停下来,停在哪里。

多年后,我们都看见了世界的荒芜和深不可测,但是,这些温暖的浮华与明媚依然无法消失。

似水年华,如梦光阴,此生足矣。

梦里是满山桃花。

我想问:如果这些事都是真的,那么,又会怎样?

上一篇:水上书 第8期 下一篇:现在,我们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