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轲:我们审计联合国

浏览审计署网站上的工作年历，开首铺展着这样一句话：“2008年是中国审计走向世界历程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年”。对于这句话的分量与内涵，相比于旁观者，章轲有着更深的了解与体会。

2008年，审计署增设境外审计司，章轲成为负责具体工作的第一任副司长。对于中国审计走出国门、走向世界，他不仅仅是参与者，更是最直接有力的推动者。

走向世界的第一步

“以前每个来访的外国审计长都会问我们，中国的审计制度是不是独立的。”章轲说，“后来也就没人问了。”

这个“后来”指的是李金华主政审计署期间掀起的多次审计风暴，这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英国《泰晤士报》在报道中说，“中国审计人开始发出自己独立的声音。”

凭着这股东风，不久，“铁面审计长”李金华成功当选联合国审计委员，这也是联合国成立以来首次将这一职位给予中国人。按照规定，中国于2008年7月1日正式接替出任联合国审计委员会委员，任期至2014年6月30日。任期间，中国将负责对联合国维和行动（UNPKO）、联合国儿童基金（UNICEF）等10个项目或基金的审计，项目涉及20多个国家和地区。

对于从未审计过国际组织的中国审计人来说，这将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同时，一个艰难的抉择也随之而来。

联合国审计委员会希望中国审计署能够承担联合国非盟达尔富尔混合维和行动和联合国苏丹维和行动是维和项目的审计工作。然而，彼时的达尔富尔是个随时可能燃爆的火药桶。2008年7月，北达尔富尔苏丹反政府武装伏击了联合国维和部队，18人死亡，20多人受伤；8月苏丹反政府武装劫持了达尔富尔的民航。联合国非盟达尔富尔混合行动项目的安全等级已经升到了四级，联合国已经撤离了达尔富尔的大批工作人员，联合国派往达尔富尔的内部审计人员也已经全部撤离到其他国家等待消息。

在这个时间点上，去还是不去？

“如果不去，我们看不到10多亿美元的支出，看不到这个维和项目现在的执行情况，无法发表意见。对整个维和项目的财务报表也可能拿不出结论。中国审计署第一次当联合国外部审计师就让联合国发不出经审计的财务报表，后面的工作如何开展？别人会怎么看我们？”

尽管预计到了可能遇到的危险和困难，章轲和他的团队还是决定接过重担，奔赴达尔富尔。“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审计，这还事关中国的尊严，不能让别人把中国看扁了。”章轲说。

同时，他也明白，这扇窗对于中国审计走向世界是多么的重要。

工作在世界最危险的地方

从达尔富尔首府法希尔机场到市中心的路程如同一部1960年代的灰色调纪录片：灰蒙蒙的植物消失在背后，逐渐能感受到微尘落在皮肤上造成的粗糙感。的沙地、低矮的草房民居和泥屋子顶着水罐的妇女、跟在车后面奔跑的一群群黑小孩，吉普车、马车、人力车交叉穿行，路边到处散落着动物干瘪的尸体。

在达尔富尔，最安全的地方是维和部队的军营。但当中国审计人员到达的时候，军营里集装箱改造的客房已经客满，无奈中，他们只能去“城里”住民居改建的客房。

为了加强安全，他们院子的墙上扯上了铁丝网，安上铁门，平时任何人都不允许私自出门。“我们每次出去，警卫都会拉开铁门上的小窗，探头四处看看，确定没有危险，我们才敢把车开出去。”

“每天上下班走的路线要不断变换，时间也要不断调整，以防被摸出规律。另外，大家要随身携带至少四百美元以上的现钞，一旦遇劫不要进行任何无谓的抵抗，不然可能危及生命。”

生活上的条件同样异常艰苦。断电、断水，这早已成为了达尔富尔的生活常态。要想取得饮用水，只能靠泵井水。“我们打开井盖一看，水面漂浮着满满一层昆虫的尸体。不过大家特别能理解，在干旱的沙漠边缘，虫子也需要喝水。”

“洗衣服也必须在最热的时候，这样晒一会就干了。如果等到太阳落山了再去收衣服，整个衣服的领子口袋里全爬满了虫子。我们有个女同志，刚到没几天，被虫子咬了，手肿得像面包一样。到医院治疗，医生都找不到她手上的血管去打针。”

在这种情况下，初次出征的中国审计军团面临着严峻的考验。

审计组长伍斌到苏丹的第二周，冲澡时停电加上地滑，他甩了个四脚朝天。慢慢起身后，发现尾椎摔伤了。他强忍疼痛，继续工作。在此后的一个月，他都只能侧着身子坐一半，每次起身，都要经历着撕裂般的痛苦。

魏元，这个性格温和的女孩从北京出发时就感冒了，到了达尔富尔连续两天高烧不退。赵劲松得了热伤风，整天用纸巾擦着鼻涕，说话嗡嗡的。司马江，这个联合国审计人员中最年轻的女孩，在第二周嗓子痛得完全不能说话。老家在广东，最能抗热的陈文春，头上绑着药袋子，脖子硬得每次回头都要把整个身体一块儿转过来。

面对这些困难，他们各显神通。陈文春是药剂师，他的旅行箱里多半是药品，到了国外以后，上火、中暑、热伤风、肠胃不适和外伤是家常便饭，他的各种特效药成为救命稻草，他也成为了中国审计小组的“江湖医生”。司马江是拔罐师和营养师，工作之余她给大家认真地拔火罐子；张龙的副业是刮痧，他从国内带来了牛角板和橄榄油，刮痧、揪痧、扯痧，为审计组的“患者”解除了身心的痛楚。

伍斌歪歪的坐姿、赵劲松的鼻涕、张龙的咳嗽、陈文春僵硬的脖子和司马江脖子扯痧后留下的“人工项链”，成了大家相互“取笑”的快乐，也成了大家牵挂的关怀。

“初识达尔富尔，中国审计人没有被吓到。我们大家都能乐观，大家也都相信我们一定能够成功完成工作任务。”章轲回顾说。

我请你们喝茅台

由于到达达尔富尔的时间正处于联合国维和部队高度战备期间，联合国审计委员会留给他们的审计时间只有三周，而现场审计时间仅仅只有17天。

高温煎熬，黄沙肆虐，蚊虫叮咬，疟疾横行，面对完全陌生的国度，面对全新的被审计对象，章轲他们的困难可想而知道。

如何有效地开展工作？

针对人少工作多的特点，大家制定了多线同时作战，各领域齐头并进的工作策略。他们白天去做访谈，查看资料，晚上回到住处整理材料，分析数据，分析原因，编写审计工作底稿，撰写AOM（审计发现的备忘录）。由于当地经常停电，而审计时间宝贵，他们经常是停电不停工，互相配合着用手电照明，继续着他们艰难的“跋涉”。“痛并快乐着”，章轲不止一次用这句话形容当时的生活。

维和部队的首席采购官是一位女士，她对自己负责采购部门充满自信。当中国的审计师对采购部门提出问题时，她直接说：“NO , 我不同意，我不相信。”

面对如此自负的维和官员，中国审计人凭着熟练的计算机数据库技术和扎实的审计业务功底，耐心、诚挚地与对方交流着，在事实面前，她坐不住了，要求与中国审计师面谈，终于承认了事实。

几天之后，当审计组召开审计出点会，和达尔富尔维和部队高官交换审计意见时，特派团30多位部门主管给予了他们热烈的掌声。

“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审计小组。你们很专业。我请你们喝茅台！”特派团特遣队装备官笑着对年轻的中国审计师们说。

在过去一年里，章轲和他的同事们还去过更多硝烟弥漫的地方。“东帝汶、乍得、黎巴嫩……只要联合国维和部队进驻的地方，我们都会及时跟进。”章轲说。而这些地方，如今逐渐成为了境外审计司的一个个工作点。

“现在，无论哪个洲，都有我们的审计人员。我的手机24小时都不敢关机，真是变成‘跨国公司’了。”章轲开玩笑地说。

从无到有，章轲见证并亲身推动着中国审计走向国际舞台的每一个脚步。在他们艰苦的披荆斩棘下，中国审计人也逐渐成为联合国审计工作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

开放心态+专业素养

无论是动荡贫穷的国家，还是欧美发达国家，章轲都去过不少。在这些国家的审计工作之暇，章轲也在思考着一些问题。

“有一次我到美国的一个农户家去拜访，夫妻俩都是伊利诺伊州大学研究生毕业的。聊天中，他们有些惊讶地对我说，原来中国的官员是这样的，和他们想象中一点也不一样。后来他们还联系镇里的电台来采访我，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在国外，章轲经常遇到那些对中国很有兴趣却无法了解的人。“比如这对美国夫妇，他们也算是美国中产阶级了，却对中国一无所知。也正是这种不了解，很多外国人才会对中国产生误解。”

为此，章轲动了不少心思，他认为，只有拥有一个开放的心态才能赢得国际社会的尊敬。2008年，境外审计司开始负责对联合国儿童基金会进行审计。每一次出国工作，章轲和同事都会带一些小礼物，送给当地的孩子们。“虽然没有很贵重的东西，但是他们收到来自中国的礼物都会很开心、很激动。也会因此对中国多一份了解，多一份亲切。”

在很多国外审计同行的眼里，中国审计人员“专业能力很强，却又始终谦虚待人”。尤其让他们印象深刻的则是中国审计人员的学习能力和创新能力。章轲说，这些能力和素养就来自于大家日积月累的学习，没办法，审计人员必须成为杂家。1998年大学毕业初进审计署，章轲被分去搞基本建设审计，主要做一些国家重大工程项目的审计工作。而章轲对于这些工程项目两眼一抹黑，根本看不懂那些工程专业术语。怎么办？

他开始频繁地往大百科全书出版社跑，把涉及到水工、航空的百科全书买回家去，一点一点地啃下来。等到几套书看下来，他已经对那些专业领域有所了解了。去项目上审计，他怕别人看他年轻，故意不刮胡子，结果很多人误以为他是干水工的工程师。

开放的心态与专业的素养是章轲在采访中最常提起的两个词。“如果在国际舞台上的方方面面都有中国人扮演专业角色，这就不得了。我们要想最终融入国际舞台，需要更开放的心态，中国走向世界，也需要有更多领域专业人士的声音。”

章轲同样认为，正是开放的心态与专业的素养，中国审计人才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取得如此的成绩。

“以前我们的审计基本上都在国内。从08年开始，我们开始参与联合国审计，中国的审计也大规模走出了国门，服务于全人类。在这点上，我们专业的素养得到了提升与检验，中国审计也开始以更开放的心态走向世界。”章轲说。

现在，中国审计与国际审计界的交流越来越广泛。中国审计署不仅全面系统地展现了中国审计人的专业素养，推动了中国审计逐步走向世界，在国际审计也越来越有影响力。目前，中国审计署是亚洲审计组织主席和环境审计委员会主席，也是世界审计组织理事会的成员，2013年将成为世界审计组织主席。

“所以，我们在工作总结中把2008年作为中国审计走向世界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年。”章轲说，“中国作为联合国常任理事国，可以参与政治层面的决策。而我们的工作，就是在微观层面上做出我们的贡献。这两年的工作成果表明了我们中国人是能够到国际社会的专业领域有所作为的，我希望我们在将来能够做出更多更大的贡献。”

青联档案章轲 第十届全国青联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