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提出6次离婚,“好丈夫”为何要休妻

面对几近摔成植物人的妻子，他坚守了两年后坚决要离婚。

他说，这不是抛妻，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爱。

纠结的故事背后，究竟有什么隐情？

2010年9月的一个周末，衡坤来到岳母陈霞的新家。一进门，他就跪在岳母脚下，苦求道：“妈，求您答应我和小雅离婚吧！离婚后我不会抛弃她，我会带着她去相亲，以后结婚了，我也会像现在一样照顾她，她是我的亲人啊！”

这已经是一年之内，女婿第三次来提离婚了。陈霞将衡坤扶起，流着泪哀叹：“我已经老了，连扶女儿起来都不行了，而且脑袋也经常发昏。你和她离婚了，我这把老骨头怎么照顾她？”

衡坤还想劝说，陈霞突然冲到客厅的窗户旁大喊：“衡坤，你要是再敢提离婚，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岳母的话如同一道咒语，顿时把衡坤想离婚的心套牢。他喃喃地说：“我再不提了，再不提了⋯⋯”

那个梦魇般的夜晚

衡坤害怕听到“跳楼”两个字。两年半前，妻子林雅就是在他的面前从5楼的窗户纵身一跃，几乎摔成了植物人。

时光回到2008年1月。那时，衡坤和结婚半年的林雅产生了不少矛盾，夫妻感情急剧恶化。1月29日晚上，两人为了财产分割吵了起来。林雅要求衡坤把笔记本电脑给她。因为衡坤在北京读研究生，电脑里有许多他的学术保密文件，他提出换个硬盘后再把电脑给妻子。林雅不相信，以为衡坤不肯把电脑给她，气冲冲地说：“现在电脑不在家，你肯定是藏起来了不想给我。”

看到妻子蛮不讲理的样子，衡坤故意气她：“对啊，我就是把电脑藏起来了。不对，我已经卖给别人了！”林雅一听，尖叫着扑过来，在衡坤的手腕上重重咬了一口，把衡坤疼得大叫。岳父林皓月见此情形，对女儿一顿批评。

“好啊，你们两个男人联合起来欺负我！我要去死，我要跳楼！”说完，林雅就跑到客厅的窗户前。窗户上了锁，林雅一时没有推开。衡坤和林皓月没有理会她，因为“跳楼”是林雅常玩的游戏，每次一生气她就说要跳楼，但从来都是说说而已。看到丈夫和父亲不理自己，林雅迅速搬过一张椅子，站在上面给窗户解锁。因为用力过猛，在窗户打开的一瞬间，林雅的身体也随着惯性脱离了椅子⋯⋯

5楼，17米，林雅如同一瓣花，从空中飘落。

衡坤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冲下楼，身后紧随着泣不成声的岳父母。林雅瞳孔放大，但尚有呼吸。很快，华阳医院的急救车赶到，把林雅送到了医院。经过两个昼夜的抢救，林雅暂时脱离了危险，随后，她被转院至医疗条件更好的总医院。

眼睁睁看着妻子被推到重症监护室，衡坤怀抱她的衣物，感受到平生从未有过的孤单、悔疚和痛苦。他下定决心：不惜一切挽留妻子的生命，哪怕她只能多活一分钟、一秒钟。

经过专家的抢救，林雅保住了命―在此期间，医院接连下了3次死亡通知书，但每次衡坤都哭着求大夫再试一次，终于迎来了奇迹。

虽然生命保住了，但由于脑部受到重创，林雅几乎成了植物人。她不会说话、没有表情、大小便失禁，每天沉睡于病床。衡坤趴在妻子的病床前，泪如雨下。她那暗淡而憔悴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往昔的光泽和灵动，那些怨恨、吵闹也遁在了时间背后。

悲剧过后，她说：老公，爱你

为了照顾林雅，衡坤向学校请了半年长假。因肢体受损严重，林雅上肢的筋力只有两至三节，下肢也站不稳。衡坤像对待婴儿一样伺候妻子，给她翻身、按摩、喂饭、洗漱。妻子吃饭不会张嘴，他就用取下针头的针管顺着嘴角往妻子嘴里推牛奶。

在衡坤的细心照顾下，林雅渐渐恢复了部分知觉。有一天，衡坤给她喂水时，一滴清亮的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滚落，随后她的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这个小小的变化令衡坤欣喜若狂―医生说这是情智苏醒的开始。时间久了，衡坤与妻子有了特殊的信息沟通。即使在睡觉，他也能感觉到妻子呼吸的变化，然后醒来给她翻翻身。

2008年6月，林雅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老公，爱你！”然后她就笑，笑容如5岁小女孩般干净灿烂。衡坤抱着妻子，喜极而泣。医生告诉他，林雅如今的心理年龄只有5岁，而且永远只会是5岁。衡坤又哭又笑：“没关系，只要她能活着，就好。”

妻子能简单地说话后，衡坤就和她开玩笑：“看来我们结婚有点儿早，你还是个小女娃娃，就当我女儿好了。”“女儿，我要女儿！”林雅情绪激动起来，大小便又失禁了。衡坤立即一边安抚她，一边帮她把排泄物处理干净。

见此情景者无不感动。医护人员将衡坤作为家属榜样在医院里宣扬：“别说是‘80后’的年轻人，现在有多少人能做到像他这样？你看他，饭还没吃就给老婆按摩，收拾老婆的屎尿这么干净，连我们都做不到！”

2008年7月，林雅出院。衡坤将她安顿在岳父母家中，自己重返北京完成研究生的学业。一年后，为了照顾妻子，衡坤放弃了北京一家企业的橄榄枝，回成都到一家事业单位工作，月薪2500元。

这时，林雅的父母闹离婚。夫妻俩感情一直不好，打架是家常便饭。女儿几近成为植物人之后，两人更是闹得不可开交。岳父母一离婚，仿佛对女儿也没有义务了，再没人管林雅。衡坤租住在条件很差的房子里，无法把林雅接来照顾。无奈，他将林雅送到成都市福利院。每天下班后，衡坤便来福利院照顾妻子，教她站立和行走。没多久，衡坤的事迹上了电视，有好心人送给他一辆残疾人专用车。有阳光的日子，他便骑着车带妻子到福利院周围透透气。

他不要“好丈夫”光环，

他要离婚

对妻子如此不离不弃，在世人眼里，衡坤俨然是一个坚守爱情的好丈夫。所以，当2010年2月，衡坤提出要和林雅离婚时，岳父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爸，妈，再这样过下去我就崩溃了。这两年来，我没买过一件衣服，没看过一场电影，没请朋友吃过一顿饭⋯⋯”衡坤的表情痛苦到极点，眼里闪着泪花，那句快要出口的话最终还是咽了回去―“没有过一次夫妻生活！”

“你这都是借口！你肯定是有了新欢，现在不要我们小雅了。”岳母陈霞当即就哭了，“我和她爸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一旦跟小雅离婚了，对她撒手不管了，我们又该拿女儿怎么办？”

衡坤理解岳母的顾虑，信誓旦旦地说：“爸、妈，即使离婚，我还是会继续照顾小雅。”

陈霞不理会衡坤，不断地说他肯定在外面有了女人。岳父林皓月则显得理性一些，他说：“小衡，这些年来你确实吃了不少苦，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头。但不管怎么说，她是你的妻子，你现在提出这个要求，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衡坤沉默了。岳父的话没有错，但他这两年的生活，谁又知其中滋味？没错，在众人眼里，他是一个好男人，但令他懊恼的是，男人的尊严也在这漫长而没有尽头的日子里消失殆尽。

最现实的一条就是钱。每个月，福利院的费用要1300元，护工费用要500元，尿不湿要200元，还有其他的生活开销，这对于每个月收入2500元的衡坤来说根本是入不敷出。能借钱的亲戚朋友他都借遍了，再没脸向人开口。衡坤最怕同学朋友来成都，因为实在是囊中羞涩。每当有人邀请他聚会吃饭，他就谎称有事无法脱身，渐渐地，同学和朋友也疏远了他。

还有就是孤独和内心的纠结。正值年轻体壮，情感和生理需要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折磨着他。失眠、焦灼、脾气暴躁，这个最真实的自己，只能淹没在茫茫夜色中。一到白天，他马上要换一副表情，竭尽全力地负重前行。是因为爱，还是因为责任？或者是惯性？衡坤已经分不清楚了。

只有一件事，他和岳父母都非常清楚。那就是，如果妻子不发生这次意外，他们两个早就离婚了。在他不离不弃地坚守着丈夫的爱和责任之前，他和妻子的婚姻已经走到了尽头：妻子跳楼的那个晚上，离他们相约登记离婚的时间只差两天。

翻开过去的记忆，

婚姻早已变了模样

2006年7月，在长沙读大学的衡坤通过网络认识了林雅。通过几个月的网上聊天后，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2007年春节，衡坤回成都过年，并来到林雅家拜见她的父母。那个假期，两人有了肌肤之亲。这是林雅的，衡坤的欣喜和感动油然而生。他对着林雅许下承诺：爱她一生，绝不背叛。

和林雅深入接触后，衡坤发现她的性格有很大的缺陷：爱玩失踪、爱钻牛角尖、爱吃醋，而且动不动就喜欢上演跳楼的戏码。有一次，衡坤不小心打翻杯子，茶水洒在了林雅刚买的新衣服上。林雅立马不依不饶，擦洗不行、道歉不行，非要衡坤赔她一件一模一样的衣服。林皓月闻声而来，劈头盖脸地训斥了女儿一顿。这下，林雅恼羞成怒：“你们都这么讨厌我，我跳楼死了算了！”说着就往窗户边跑。衡坤吓坏了，赶紧阻拦。林皓月却说：“不要管她，她从小就爱使‘跳楼’的小性子，不会真跳的。”衡坤听后毛骨悚然。但他还是相信，结婚后，女友的这些性格缺点会在爱的氛围中改变。

恋爱一年后，衡坤和林雅决定举行婚礼。筹备婚礼前，小两发了一次剧烈的争吵。林雅说自己没有合适的朋友当伴娘，衡坤提出让他的大学同学钟楠来当伴娘，林雅答应了。2007年7月26日，钟楠从长沙飞到成都。她身材高挑，容貌漂亮，配上精心打理的发型和服饰，显得时尚而优雅，这令林雅十分妒忌。

在机场看到老同学，衡坤十分高兴，他快步走到钟楠面前，并礼节性地轻轻拥抱了她一下。林雅立即醋意大发，她冲到钟楠面前使劲抓扯她的头发，并用四川话大声辱骂，钟楠狼狈不堪。衡坤拉开林雅，气得脸色铁青。他无颜面对远道而来的同学，连声道歉后当即给钟楠买了返程机票。

面对如此野蛮的妻子，衡坤心灰意冷。如果不是请了亲友，这个婚他真的不想结了。婚礼那天，衡坤喝得酩酊大醉。婚后，“伴娘事件”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横亘在衡坤和林雅之间。他们的婚姻长期处于冷战状态，2008年1月，两人在双方父母的同意下决定离婚，并商定2月1日去民政局办理手续。没想到，就在1月29日，悲剧发生了。

如果不是林雅发生意外，他们早已挥手说再见。如今，衡坤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似乎已经没有权利提离婚了，好像一旦提出来，自己就是个冷血无情的男人。

2010年春节后，衡坤要去郑州出差，拜托退休在家的父母帮忙照顾妻子。看着儿子，母亲忧心忡忡：“坤儿，你在小林身上已经花了10多万元，看她这个样子，今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衡坤埋头不语。

父亲接着说：“儿子，说实话，我和你妈都希望你离婚。你还不到30岁，我和你4个姑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男孩啊！”父亲哽咽了，衡坤的心也一阵阵抽搐。

2010年4月，衡坤迫于父母的压力，再一次向岳父母提出离婚，结果还是被拒绝。衡坤只好准备材料向成都华阳法院提出诉讼，但被法院直接驳回，理由是林雅跳楼事件，衡坤也有责任，此时离婚有违道德伦理。无奈之下，衡坤又向成都市高新区法院提出离婚诉求，但每次都因岳母没有收到传票或拒绝出庭而不了了之。

福利院里，人们一边为衡坤一如既往地细心照料妻子而感动，同时，他们也对衡坤急于解除婚姻评头论足。在风言风语中，衡坤听到有人给自己取了一个绰号：离婚哥！

他苦笑。接下来的日子，只有抱着离婚的信念往前走了。

再婚，或者不婚，

爱一直在这里，不离不弃

接受记者采访时，衡坤的情绪焦灼而绝望。他说，自己在岳父母面前根本无法表达清楚意思，他还没开口提离婚的事，就被他们以种种理由封堵了。自从林雅出事后，岳父母很少来照顾女儿，他们还有一个儿子，也从没有来看过姐姐。他们紧紧抓住衡坤不放手，因为他是女儿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要照顾小雅，直至她死亡为止，或者我死亡为止。假设一直这样下去，我没有结婚，也没有生娃娃，活到六七十岁时，我怎么照顾她？”

爱，一定就要用婚姻的形式吗？这个年仅29岁的男人，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苍老沉重的阴影。

记者问他，是不是有了心仪的女人？衡坤的嘴角闪过一抹柔软的笑意，他不愿谈这个话题，因为太多的误解已经让他如履薄冰了。

也许是衡坤的真诚感动了上苍，事情在2010年12月出现了转机。那天，衡坤照例到福利院照顾妻子。他将妻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给她穿上了蓝色的裙子、白色的球鞋。林雅“咯咯”笑着，像孩子一般欢乐。衡坤背着她走下楼梯，在冬日的阳光下，给她读《白雪公主》。林雅认真地听着，美丽的眼睛在阳光下洋溢着炫目的光华。

衡坤突然想起他们相爱的那个下午。喧闹的街道、蓝色的天堂伞、抢着买单的漂亮女孩，那个单纯、天真、活泼的姑娘曾如此打动他。大颗的泪瞬即从衡坤眼中坠落，滴在林雅摊开的手心上。他俯身，将热吻印于妻子的眉心⋯⋯

这时，林雅大叫：“爸爸！爸爸！”衡坤转身，发现岳父林皓月已站在身后。也许是目睹了刚才那一幕，他的眼睛发红，神情温暖。随即，他像是下定决心般拍了拍衡坤的肩膀：“我同意你跟我女儿离婚。”

衡坤的眼睛睁圆了，不敢相信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还爱她。以前你说爱她，我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你还爱我的这个瘫女儿，刚才我亲眼所见，我相信了。不过，我需要你的一份承诺书。你们离婚后，经济上我会尽可能支持，但我和她妈妈都老了，自己都需要人照顾。不管小雅是判给我还是判给她妈，都由你照顾。”

衡坤当即答应，斩钉截铁。

有了女婿的承诺，林皓月打消了心里的疑虑，可是，陈霞会不会同意离婚，他心里也没底。他对衡坤说，自己会尽力说服前妻，毕竟这几年来，衡坤并没有亏待林家。

送走了岳父，衡坤拥着妻子，忍不住哭了出来。他说：“亲爱的，我要和你离婚。离婚后，我一样会好好爱你。”林雅笑看着丈夫，孩子气地说：“离婚，好玩，离啊离啊！”

林雅不知道离婚意味着什么。此时，婚姻的形式对于她已经不重要了，可对于衡坤，却是决定他能否开始新一段人生的门槛。2011年2月，成都高新法院将再次开庭审理这起离婚案，这次，他有望顺利离婚。衡坤期待着这一天能够到来，那时，不管他是单身，或者再婚，对林雅的爱始终都在心里，不离不弃⋯⋯（文中除衡坤外，其余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