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盗取你的美丽

时间:2022-05-31 07:00:38

我无意编一些神秘兮兮的故事来哗众取宠,但我相信自己真是有故事的,虽然自己也不全信,却又不能不信。

好像是悲哀,又算不上悲剧,那是一种始终被谜一般的困惑所说服的困惑,该怎么说呢,我勉强让自己开口:“对于逝去的美的哀悼,我选择以寂寞栖身,以美丽言传寂寞;然而无论是在寂寞中展现美丽,或美丽中倾诉寂寞,留白,也许是我最终且仅能的生命方式……”很拗口的独白。总觉得要演一个自闭症或性冷感的男子,只需瞪着摄影机,面无表情即可,自言自语要说给谁听呢?也许我的思索并没有意义,演员是不讲究骨气的,你可以从头到尾都很可悲,被唾弃、被蹂躏,却被塑造成一副占尽便宜的样子。

九点钟的通告,上午一场“服装特”、下午一场“小特”。当“服装特”其实不划算,单单身上这套西装就要几百块干洗,制作单位只发九百,比起扮演路人甲乙就多个一百;不过,比起其他没台词的临时演员,穿体面一点或许像个明星吧,这种夸张的凡赛斯时装,不怕上镜头被那个秃子总经理遮光。至于洗衣费,从另一场“小特”捞回来也行,台词九字以内算“小特”,多几句变“”,救命啊,老爷,救命啊(才八个字),小的以后不敢了,老爷饶命啊,小的给你做牛做马……多磨蹭两下,起码有一千六百元。

以前总觉得是来玩的,快乐得一塌糊涂,对人生没什么关心。干了四年临时演员,从“一般特约”到“小特”、“”,偶尔捞个“基本演员”连演几集戏,不乏不腻,新鲜,也不知有没有趣。开跑车去赶通告不是故意要摆明星架势,只是几块祖产挥霍不完,房地也没停止涨价的意思;有时想来个白手起家,却笨手笨脚的不知怎么“白手”。我偶尔尝尝自虐,去巷口那家最脏的面店吃面,看老板用黑垢垢的手抓过抹布捞过塑料碗然后揪起面条,下面,未吃就先恶心。我也常让自己吃苦,假装是流浪汉,穿着迷彩装,背一个沉重的包袱去旅行,背包里一定有望远镜、二三十卷底片、三脚架、画具。我几乎一天用八个小时在旅行,把自己弄得非常忙碌、焦急,像是真的历尽磨难。

每次看这些照片,我不由得想起游历过的那些地方,我喜欢把它们掂在手上,感受某种不经意和辛酸。在这个虚幻世界里,时序是无延的,我可以抹掉它,也可以再现它。低海拔的相思林山区,几个煤矿坑、茶园、油桐花里,有个看不清楚的东西。这是上星期拍回来的照片,草丛里好像有人,小小的,也可能是狗,或只是工人丢弃的雨衣。当然我更常想,会不会是具尸体?很想再回去看看,可我的沧桑里容不下太多刺激。或许,有机会演个尸体也不错,听那些老婆孩子如何在身边哭哭啼啼,什么“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的废话;死一场,足足十分钟,够好几个临时演员塞饱荷包。

上午这场戏不怎么费时,五秒钟解决。秃子总经理没遮住我的凡赛斯,导演让一个妙龄女郎绕过我右手肘,尖声尖气的叫“色狼哟”──我的西装很色,可我一下也没摸着她。下了戏,时间还空得很,隔壁摄影棚的《浪漫一生》本来有我的戏,我演了,却没拿钱;那时他们要求几个演“午夜牛郎”的光屁股亮相,我脱一半就走人了,不是拒演,是导演嫌我屁股有颗痣,不是痣难看,是痣上长毛──他要我剃毛,我提了裤子就走。其实光屁股的戏最后一定会喷雾或“马赛克”处理,我屁股长毛干他屁事。

下午喊完救命,又补拍一场戏,因为昨天那个演丫环的睡着了(站在老爷背后,盹得还挺正经),导演看片时气疯了,摔带子叫重拍。所以我今天又端了几次茶水,挨几次巴掌。脸上还辣辣的,两千块躺在口袋热热的,握着方向盘的手心是凉的。警广交通网一路嚷嚷这里塞车那里车祸今天快不快乐,我被堵在路中央,剪完指甲再挤青春痘,后头的车子老按喇叭,我只想后座有什么机关枪或喷墨机统统干掉他们。前面是一辆BMW,车主正在跟他前面的裕隆(注:台湾自产车种)车主争执,BMW车猛按喇叭好像催裕隆车快一点,裕隆车没动作,BMW车主破口大骂,裕隆车里的年轻人就下来理论了。天热,我关紧车窗看热闹,一会儿年轻人回到车上,拿出一支球棒往后挥两下,BMW车窗立即结成蜘蛛网,刚好将破未破之际。警察来了,三方辩得脸红脖粗,年轻人忽然不讲话,掉头,锁了车,钥匙丢进水沟就走,只剩裕隆车稳稳停住,堵住宝马车、我的车和后面一整排车。后面的车又叭叭叭,我瞥他们一眼,然后也下车,锁门,吹着口哨走远。开心吗?我不知道,不过很痛快。

过两条街,跳进一辆公车,车上几人手机乱响,我认出是自己的铃声。喂。老婆叫我买晚饭,我要她先买,她说手上提太多东西,我说坐出租车,她说正在坐,她问我人在哪,我说不知道。旁边女孩的手机又响,我越讲越大声,老婆好像要我买便当(盒饭),我说好又说不行。她再说什么我听不到。一会儿岳母来电,问我怎么了,我不知道,她又问老婆怎么了,我也不知道。不久岳母又来电,说已经劝过老婆了,老婆不生气了,叫我快回家,我说好,她问我在干嘛?我说买晚餐。

真的不知道公车开到哪了,老婆气什么?我说了什么?晚餐还是没着落,附近只一两家商店摆了晚餐祭鬼。今天月圆,大家照例要拜,但人死了还会饿吗?为什么一定要买晚饭?她饿了可以自己去吃,我也可以选择不吃。天天,一餐两餐的相聚或许难得,但必要吗?不知是麻木或乏味,我觉得自己是个车轴,怎么转也离不开固定的位置。路线越来越熟,我拉铃下车,在小店买到脚踏车,不好骑,可比走路快多了。我不想买晚餐,因为真的不饿,那个躺着睡觉的人可能也不饿。一直想着相思林山区,那堆草丛里躺的到底是不是尸体?今天不穿迷彩装,也不背包袱,少了些沧桑,可挪出多少空间享受刺激?

月色还好,星星没有出来。穿过复杂的相思树林,我盯着自己的影子在草尖上窜出窜入,像不知要闯哪个空门的小偷,每个门都是空的。我陆续发现几个像尸体的东西,一块裹住石头的塑料布、一件破衣一只坏鞋、半片锈掉的钢板。还好,没有尸体。肚子饿了,拨电话回去,没人接,老婆还没回家?很好,难得老公不在,她该放个假。从来没发现不带背包、不拍照片是这么轻松,以前那么焦急是想抓住什么?几只有眼无珠的蛾扑上我的打火机,掉好多磷粉。我关掉打火机,路上变得一片黑。想回家了,但不知骑到哪。屁股越颠越痛,底下好像是石头路,车轮噼啪噼啪辗断一些枯枝、一堆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好累,脆甩掉脚踏车,大大地躺开。

睡得好,手机一夜没响。老婆不找我?行,准她续假。今天没戏可上,我躺到中午,直到太阳快把我烤干才起来,静坐几秒,决定循昨天的方向找出口。脚踏车辗过一堆枯枝、杂七杂八的塑料袋、石头、汽水罐、腐烂树干……我赶紧煞车,不知该怎么骑过去。昨天真的从这条路来?究竟是不是,想不起来。几分钟了,他没半点呼吸,确定是死人。还没烂掉,刚死。他身上有没有车轮辗过的痕?看不出来。再近点,苍蝇乱舞,更看不清。

怎么死的?是倒霉的醉鬼,被我昨晚路过辗死,还是本来死了,正好被我再补一记,还是根本不干我事?没什么明显伤痕,不像他杀,找不到毒药瓶,不确定自杀。但他到这里做什么?寻幽访胜、无所事事,还是被谋害了然后弃尸此地?我骑回原处,不确定自己想干什么,没打电话报警,也没打算从别的路回家。我饿得好累,大大地躺开,凉凉的不安和荒谬,像了衣服却误入女汤的池,而我原本想进的不就是女汤吗?

第二天去看尸体。发现他移动一点点,面目全非。一种被野狗或其它动物咬过的痕迹。裤腿下有包面纸、几尺外有个黑皮夹。拿树枝把皮夹勾过来,里面只几张钞票、一张公车卡、身份证:刘国男,1967年8月23日,原籍台湾彰化,出生地台北。我看着刘国男,和自己差不多的身高、体型,一堆撕烂的衣服、一张难以辨识的脸。不久之后,会有一堆婆婆妈妈围在这边,有人焚香烧纸,有人三哭九跪: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们怎么办?可能演得很卖力,但领不到演出费。

刘国男,职业栏:自由业。我再看刘国男一眼,天热,融掉了凉凉的不安,只剩下荒谬,和一种不真切的沧桑。我掏口袋,把自己的皮夹、钞票、身份证依样摆在那裤腿外几尺,没欠他的。日后我才想到,不知他什么血型?和我一样吗?警察会不会化验DNA?最后会不会被拆穿,或者被卷入,最坏的打算是自己变成凶嫌。但无论如何,这场交易是成了,不用定义,也不知有效期限。

第一天的刘国男是游魂,只在夜里出没。夜里,休工的捷运工地鬼鬼祟祟,外面的车流滚滚沸沸。围篱内很安全,什么事都可以发生。那头有个妇人被强拉进来,男人拿一把刀,叫她钱交出来。这头声有一阵没一阵传来,循声探过去,原来夹道里有人。

困了,就挑一栋顺眼的大楼,睡进地下机房。各种粗细盘错的钢管铁管,正好练体操、玩杠杆、扮人猿泰山。幸运的是,还捡得到道具,比方旧旧的木梯、脏脏的工作服、几把钳子。一早,我穿上工作服堂堂正正走出大门,做什么呢?爬上最近的一根电线杆“施工”。多爬几格,我看到二楼的女人坐在床上擦脚指甲油,脚底长一颗大鸡眼。再多爬几格,看到三楼的老太婆探手到衣服里搔痒,搔好久,掏出一只,好像在检查有没有奶垢。四楼的男人内裤破了洞,刚才用手在屁股后面扇两下,大概放屁。

不知道老婆在干嘛?手机一直没响。我决定专心做刘国男,关掉手机,准她再续假。

中午“收工”正打算吃饭,大楼的管理员招我进去帮忙看台,他说去上大号。柜台有两架屏幕,一台是监视器,管理员要我看这一台,我却看另一边的电视机。现在是午间新闻时间,好像发生了绑架案,记者正在做深度报道。镜头带到一辆出租车前,好多人围在那里,后车厢里咚咚咚的有敲打声,记者们拼命拿摄影机、麦克风凑近后车厢,主播的旁白说因为警察还没赶到,所以大家无权“破坏现场”。现场记者追着一位老太婆问,老太婆说一大早出来就听到咚咚声,车里的女人拜托她放她出来,老太婆不敢,女人叫她去报警,她也说不敢,然后就跑去告诉丈夫,她丈夫再去告诉村长。

几个警察赶过来喊着让开,其中一个贴近车厢和里面的人对话,说找不到钥匙,暂时没法开。里面又咚咚咚,另一个警察说,早知道应该带锁匠来,原先那个说,现在去哪里找锁匠?里面咚咚得更大声,警察贴近车屁股,跟里面的说正要去找锁匠,请她耐心等。镜头切入摄影棚内,主播严肃地加入一些分析和解说。镜头又换到现场,阳光转烈,剩两个警察站在车边,记者报道警察正去找锁匠,车里人质性命危急。记者背后几位村民跑过来,当场拆了狗笼拔了铁条,交到警察手上,教他们如何撬开车盖。

镜头带到警察局,画面上一个狼狈的女人,和一个瘦小男人。我凑近屏幕看,瘦男人好像要解释什么,女人却打断他:“不干他的事啦。你们警察是什么态度,简直草菅人命,叫我耐心等,要等死是不是。”几个警察安慰她,她越说越气,把他们骂开几尺远。我看清楚了,真的是陈茜,她被绑架了!难怪我手机两天不响。那个瘦男人是绑匪,好像才逃几个小时就去自首。原来,老婆是买晚餐那天搭出租车被绑的,司机要她给钱,她说出提款卡密码,但提款机一天最多只能领六万,司机分三次领了十八万,所以押她到今天早上才载到郊区,关进后车厢去。“领这么少钱却赔了车,我真的没对她怎样。”司机满脸无辜。记者问他做了这种事居然有理由辩解。他说:“我根本没想害她,不信你们问她。今天早上,我问放了她会不会去报警,她说会,我才关她一下,怕还没跑远就被警察抓到。我还拜托她一定要喊救命,不然会闷死。”表情更无辜。“算了,你们放他吧。”陈茜居然替歹徒求情。“不要啦,好汉做事好汉当,这位太太,你也可怜啦。”司机对着镜头说:“她老公对她不好啦,让她一个人坐出租车,也没关心人到底回去了没,老婆不见了都不会出来找。本来我没想要绑那么久的,其实我也很怕,可是头一天她的大哥大老是响,烦死了,我怕她讲电话时偷放风声,所以才绑久一点。她被绑架了还在电话跟老公吵什么买不买便当,她老公讲话好大声,吓得她没眼泪也一直哭,后来连婆婆妈妈也打进来,真的烦死人。我跟她聊了好久,觉得她实在可怜,要是害她会被雷公打的。”“你可怜你的头,我跟老公吵架是故意拖延时间啦,我看你才可怜咧,不想告你了。”陈茜一脸慷慨正气。警察说绑架是公诉罪,不能私下和解。“可是我对这位太太真的没怎样,她看起来那么老。”司机说的诚实,陈茜的正气变怒气。下个镜头,警察叫司机靠边站好,司机表情激动:“老婆,上了电视正好让你知道。为了你,我敢去绑架敢去抢,你爱花多少钱都不要紧,我真的很爱你。”再跳一个镜头,司机面前已拉开破案布条,一堆记者上前拍照,主播三言两语又跳到另一则新闻。

我对陈茜不好吗?她在电视上怎没替我反驳,她脸上也看不出委屈的样子啊。刘国男对老婆好吗?我盯着配偶栏,李艳群,台北市文山区育英街……她在家吗?问了查号台,过滤掉仁爱路、建国北路的刘国男,就这个刘国男是育英街的,拨了一通电话,对头是录音机,一个女人的声音,有点男子气,我试着在声音里找出一些妩媚或所谓的女人味。是没人在家还是懒得接?我又拨一次,温习她的声音。再拨一次,享受她的声音。到了刘国男家,先在门外打一通电话,还是录音机,按了对讲门铃,久久没人响应。确定是不在家了。我赶紧找锁匠来开锁,一楼大门没关,我们顺利上了四楼,迎面吊着一盆亮亮的金盏菊,天窗外一朵云正逃过几道电线的捆绑。

我像回到自己乔迁的新居,满意地环顾四周。屋内空空阔阔搁着几个大家具,橱柜里没酒,摆了两三个贝壳,靠墙的茶几有个相框,滚了玫瑰的花边。没有刘国男的照片,床头也没婚纱照,唯一的玫瑰花边圈着一个女人的凝眸侧脸,是李艳群吗?录音机声音的主人?样子还好,但不是想象中的波浪大卷发,是削薄的直发,发尾外翘。湿润润的唇,下巴一颗晶圆欲滴的痣,有点勾人,不至于骚得露骨,我想她的痣一定长毛,刮过。

她还算爱干净,厨房的碗顶多一天没洗,洗衣篮空空的没衣服。衣柜分类得不算整齐,有点乱,乱得挺浪漫。不过内裤颜色单调了些,样式太保守,有几条裤边的松紧带已经弛了,蕾丝也脱线了。胸罩是34C,身材还行。六打,她喜欢穿天使牌二号、十一号、九号、三十八号,六号买了两打。刘国男穿红色和紫色内裤,没有四角裤,全是子弹型,还有几副橘色、银色、绿色、紫色吊带,这行头演午夜牛郎还好。但是抽长寿牌香烟,和他的服装气质不太对。

刘国男没有领带、不穿西装,整柜的黑色、咖啡色衬衫,一些奇怪的枣红、银灰长裤,裤脚短了点,看起来不够一米七八的身高穿。我想他的腿比我短,演牛郎绝对没我帅。

看过满屋子的巨大家具,觉得清一色的单调还有点格调。我蹲在厨房数捕蚊灯捕了几只蚊,想象每天早晨,李艳群的薄纱睡衣如何从这头拂到那头,穿上天使六号的腿会是怎样的丰姿或者像两根义肢?

录音机响过几次。“小猫,茶房说混音要补做一段,你跟他约时间。”“奶罩,日月光大量搜购环电(注:股票名称),手上的快放。”“奶罩,我奶嘴,怎么又是电话录音,我不习惯跟机器讲话。”“小猫,‘地球’后天到,老鬼派你去做神秘嘉宾。”“毛子,你失踪了啊!我鳄鱼啦,有空call我。”

毛子、奶罩、小猫,这屋里住了多少人?我打开鞋柜检查,林林总总的女鞋男鞋,大小差不多,分不清属于几个人。李艳群,我想象她另一边的侧脸,是像小猫还是奶罩、毛子?躺在软软的床上,两个枕头,她到底睡哪个?刘国男没回来,她着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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