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餐馆“在一起”

除了自己家，我呆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餐馆。餐馆像人，也有不同的性格。有些简洁宁静，有些喧哗沸腾，有些动作夸张，有些谦逊有礼。若是心仪的餐馆，去了一次又一次，渐渐便觉得自己已经懂得它，了解它，并且爱上它。陌生人之间的相处，惟求以礼相待，是为“服务态度”；而爱人之间的相处，便有些门道可循，是为“在一起的技巧”。

你和餐馆的关系，绝对是用餐体验之中很重要的一环。可千万别天真地以为餐馆给你的冷热脸无非是影响心情，不会在客观上影响菜的味道。我初次前往声名远播的香港镛记时，适逢烈日午后，我被安排坐在空调出风口正下方，流出的鼻涕都被冻成冰柱，烧鹅酥皮中的温润肥油也生生被冷气冻成了一层白色冻糕。后来我被香港老饕告知，如果是生客，基本都会被人满为患的店铺安排在较为不好的座位。你可以不忿认为这是“欺生”，不过我倾向于认为这是“护熟”。店铺统共只有这么大，如果常来帮衬的客人不能得到妥当的照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嘛。

和餐馆打交道，就像谈恋爱。虽然人人都会在遭到冷遇时板起面孔正色道：“今时今日，这样的服务态度是不行的”，但你又不得不承认，只要东西好吃，这冰冷得近乎无情的态度，反而令你不自觉地发掘出潜藏于人性深层中的特质，非要绞尽脑汁一次又一次地送上门去被冷落。正如追求冰山美人，她越是面色冰冷，你就越想以热情去融化它。不过在人类之间，感情的等待和付出是有危机的。你在风中等人，有人在风中等你。有人得到善终，有人则落空。而在餐馆门口的等待却总会给你等到登堂入室。终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必再于寒风或烈日中等位，可以坐在你喜欢的位子，甚至还能吃到餐牌上没有写的菜。

恭喜你，你们已相爱。从前的这位冰山美人，此后将为你绽开笑颜。

餐馆像人，有些好处非得相熟了才知道。从前你光顾时，排三小时长队入场，却各种菜式都告罄，唯有吃个冰冰凉的套餐。如今你甫一点菜，老板便不客气地说：“这季节还吃什么菜心啊，都太老啦！不如来个红菜薹咯，清甜爽口。你看你又发了一脸痘，当然是来个五指毛桃老火鸡汤解解毒啦！”好吧，便乖乖听他的话。等你夹起一筷子他推荐的菜，面露惊喜神色时，忽然发现他一脸威风自得地站在旁边，满意地说：“是吧你看看！好吃吧！没骗你吧！”因为被这样真情满满地特殊对待了，所以有时细细揣摩那种情感，竟含着些许恋爱时的独占欲。上世纪和长辈一起光顾陆羽茶室，他点出菜单上并没有的猪肺杏仁汤和蜜饯云腿，老侍应便心照不宣般微笑点头。如今20年过去，连国际名牌的香港软性广告宣传片里都有它，人人上门点菜一张口都是熟客架势，我心头竟有一丝男友被人看光了的酸楚。

当然如果你身为名流，想必去到任何餐馆都不用排队。但最卖面子给你的，无非是那些权力餐馆。它们的共性是即使定位了还要等到腿软，食物也光鲜亮丽，但入口就只是tasteless and odorless。去到之后除了面上有光，口腹之欲满足与否又是另一回事。况且，名人与熟人的待遇又截然不同。点头哈腰礼数周全的制式化贵宾礼遇，又如何跟亲友般熟悉而贴心的招呼相提并论？有人为你在冷天里预留一个靠近屋内暖气的座位，知道你不吃太熟的牛肉也不喜欢太咸，知道你喜欢用咖喱送法国面包而不是米饭，这一切小小的恩惠若非于对你的熟悉和关心，哪怕你贵为王储，也无缘享受到。

你绝对不需身家显赫贵为名流，也能享受到餐馆的爱。正像人类最纯真的情感，与身份地位财富名望都无关。朋友的餐馆有位熟客，是个住在隔壁的无名老画家。他每天都来吃中午的套餐，30块钱，三菜一汤，经年不变。如今午饭套餐早已涨到68元，但老画家的午餐却还是那老价钱。不变的除了价钱，还有菜的好味道，和服务员热忱的照料。那个最原始也最简单的“熟”，给你带来的，已不仅是简单的“好味”，而是生活中的温馨。

当然，爱上餐馆的前提，是这餐馆的出品素质优秀。有些餐馆在你们相爱之后，换了厨师，降了菜品的水准。深情款款的待遇固然是个极具诱惑的加分，但丑女不会因为上足了脂粉，就变成玛丽莲・梦露。除非你想追求那服务生，或者想摸清地形然后从他家厕所偷偷挖地洞通去隔壁银行的金库里，否则，这大约就是你们不得不含泪分手的时候了。

不过故事到此尚未终结。你仍会时不时从朋友口里打探那店铺如今是否换了新厨子，或是看看日历，选个有些意义却又无足轻重的日子，再满怀希望地光顾它。你再踏进那扇门时，脸上预备好了微笑，因为你希望见到旧人，来几句寒暄，再尝回那一口熟悉的味道。

也犹如爱情，只求放下，不能放弃。